人間煙火

作者:李香雲

1

杏兒跟她娘來到榆條溝時,山溝裏的光棍漢們都隻認出她娘是一個女人。至於這孩子,餓得像隻壓腰葫蘆,碩大個腦袋擎在小細脖上,極不勻稱,走路時,斷不敢突然在後麵喊她,若是那孩子轉頭急了,擔心細脖筋抗不住大腦袋的慣力,一不小心給擰成麻花勁兒,那可要命啦!這樣的孩子,哪會有人留心她是男是女?娘兒倆從山東要飯討到這溝裏,有人可憐閨女餓慘了,就從灶坑裏掏出幾隻燒土豆拍在地上,哪想到這孩子手不怕燙,捧將起來不吹灰不剝皮兒,上下牙僅僅象征性地磕幾下,就忙不迭地抻著脖子下咽,噎得“勾兒”、“勾兒”的……老半天才騰出嘴,冒出一句話,酸透了周圍所有人的心:“哎呀娘,真好吃煞了!”杏兒娘就放出話,哪個能給口飯吃,娘兒倆就跟誰過。遇年長的,娘嫁;若是年少的,閨女嫁。然而,光棍們倒是圍了一圈,卻都隻會幹咂巴嘴,沒人敢點頭。這溝裏窮得吃鹽都得數著粒兒掂對,養不起呀。大夥暗地裏嘀咕,養杏兒娘倒是中,瞅她閨女那副模樣,萬一喂活過來,日後嫁給誰去?扒拉來,扒拉去,最後還是落到了劉盲流手裏。老夥計會做點木匠活,給人幹活必得供飯,糧囤子略微寬裕些,也就是衝著可憐這一點上,好歹收留了她們娘兒倆。

得著口吃的,杏兒便像淋到伏雨的苞米苗子般“噌、噌、噌”地躥起來了,多說有一年半工夫,不但長成高挑挑細溜溜的個子,那臉盤兒俏得呀,往牆上一貼,那就是畫兒!榆條溝的光棍漢個頂個從後腦勺木到腳後跟,當初咋就瞎了眼哩。

杏兒成了榆條溝的“年”,成了小山窩窩的“節”,折騰得小後生們整宿整宿睡不實成。劉盲流在舊社會當過幾天偽職員,娶到杏兒娘,被窩剛焐熱乎,曆史問題就被抖摟出來了。一頂曆史反革命帽子往頭上一扣,職務就改為了階級敵人,一有運動,就得薅到台上批鬥一陣子,仿佛他真有能力把無產階級政權搞垮似的。杏兒攤上這樣的後爹,肚子雖飽了,可腰又著實挺不起來,覺著自己等於半個反革命分子的狗崽子。那年頭,對成分這問題看得尤其重要,當年錯過了杏兒娘的孫老漢便常常撂話給杏兒聽:“可惜了的。心再紅,根兒不正也是枉然,將來杏兒養了兒子,當兵人都不要呢。”

但繼父那人,好像隻反革命不害家人,臨死前,還沒忘反複叮囑杏兒娘:“憑咱杏兒這副模樣兒,別讓她窩在這窮地方,一年四季吃糠咽菜。你當娘的好歹去城市裏給尋個主兒,人家工人好,哪月還不撈著幾頓細糧吃吃呀。”

杏兒有杏兒的主意。隻要有的吃,粗的細的在乎個啥?嫁了工人,娘扔在這山溝,有個頭疼腦熱的怎麼辦。她咂摸,榆條溝光姓張的占去一大半,勢力極大,要是靠上這個家族,起碼少受欺負。姓張的有個男人當小隊會計,隻因模樣差了點,眨眼就三十了,仍打著光棍。張會計瞄上了杏兒,借外出辦事的機會,掐下點旅差費,買回些雪花膏、頭繩兒啥的,抽隊裏夜間學習毛澤東思想的工夫,悄悄塞到杏兒手裏。杏兒心裏顫得不行,就覺得自己高出其他姑娘半個腦袋。姑娘不算少哩,張會計怎麼就偏選中了個她!杏兒決定嫁這張會計。杏兒嫁張會計有自己的盤算,當著會計,大小是個領導哩,虧不著丈母娘。娘嫁過曆史反革命,人說整她,就一句話的事,帽子掌握在貧下中農手裏,女婿咋也能護一下吧;再說,模樣兒不頂吃不頂喝,她杏兒倒是挺俊,可大字不識一個,跟傻子有甚出入?看人家,兜裏別兩支鋼筆哩。

杏兒就成了張會計的娘子。

2

一晃三年間,小日子真是膩得入口就化。杏兒有時就癡癡地想張會計,想他待她的那些好。有一回,跑“桃花水”季節,張會計出溝外辦完事,天已黑得透透,公社人留他住下。按規定也可以報銷宿費的,但張會計硬是摸著黑往回趕,一腳踩進冰窟窿裏,那鞋遇水凍得硬梆梆的。待走進家門,腳脖子磨得血糊淋淋,傷口外翻,跟嬰兒嘴相似。張會計瞅著淚眼婆娑的杏兒,傷處也不顧,一把就摟進了被窩裏……

舒心日子快似風。三年也就一眨眼的工夫,杏兒竟比出嫁前更水靈,鄰居娘們兒見了,就不住地吧嗒嘴:“瞅瞅人家張會計屋裏的,腰是腰,腚是腚!”

豈知杏兒喉嚨間已摻進說不出的苦。任張會計沒白帶黑地辛苦耕種,她的肚子扁平扁平,竟丁點兒沒有鼓起來的意思。張會計也就漸漸泄了氣。杏兒兩口子跟公婆分家單過,張會計每去父母處閑坐,總聽娘叨叨孫子孫子這事,心裏老大慚愧。他娘急了,跟老一輩人打聽到秘方,叫兒子弄些蓧麥,丟到尿罐子裏,隻讓杏兒自己尿:蓧麥若是發芽,杏兒便有指望,還是隻生蛋雞;要是發不出芽兒來,杏兒便是母騾子一頭,你縱然渾身是花,要了也沒啥用處的!

杏兒終究沒把蓧麥種尿出芽芽。

張會計先是掃興,後是涼心。杏兒的飯碗便由炕桌給蹾到了鍋台角上,打呀罵呀的,漸漸地就填補進杏兒的日子裏。夜間,男人一邊要著她,嘴裏卻同時甩出一些“騾子”、“幹打雷不下雨”之類的話,句句抓心撓肝,還逼著杏兒認可……榆條溝男人打老婆並不稀罕,不打,反倒是奇聞。杏兒沒覺出多麼多麼難忍,她知道自己沒生出孩子來,白費了丈夫一番苦力。好比是農民從春忙活到秋,一個籽粒不見,他會是啥心情哩。

心裏歉疚著,杏兒越發殷勤了。同是上工,回來搶著做飯。男人一撇嘴:“你要是能結個紐兒,我刻個板兒供著你都中。飯做得再好,頂個屁用!”洗腳水溫得不涼不熱,男人不領情:“腳怎麼還得見天洗?是走親呢,還是過年?該行的你不行,淨鋪擺些沒用的。”一腳把盆子蹬翻,水濺了杏兒滿胸脯子:“他娘的,若是養隻雞不下蛋,老子必定活褪它毛,生喝它血!”

杏兒總幻想,女人生孩子不算啥大學問哩,山溝女人比她笨得多了,哪個不養活一群一群的。趁丈夫火氣小的時候,試探著問:“要不我去(醫院)檢查檢查?”張會計一腳將她踹到炕下,罵道:“你天生是個騾子,大夫能給你檢查出孩子來?你這意思,是怨我不中用?”杏兒便再也不敢言語。

杏兒幾乎是山溝裏最少見世麵的女人。鄰居女人有時到溝外大隊供銷社買個煙卷、止痛片,扯幾尺花旗布啥的,她都極少有這機會。男人總開會去,花錢這體麵事輪不到她。偶爾賣個雞蛋啥的,張會計那賬能給你算到骨髓,杏兒兜裏一個鋼鏰兒也翻不出來,又沒出過遠門,縣城咋走,醫院門朝哪開都不知道,所以,她做檢查的想法,有了跟沒有一樣。

也是,就算檢查出她沒病,是男人的事,傳出去讓他怎麼當這個幹部?自家是娘們兒,打兩下又少不了一塊,男人打老婆,不羞。杏兒這麼一想,也就沒啥了。夜裏張會計再說那些刺傷人心的話,杏兒也就覺著合情合理了,沒下出崽兒來,就是騾子嘛,那還能是別的?

3

趕上清理階級隊伍的運動,榆條溝遣送來一個現行反革命分子,姓翁。這壞蛋原來在北京一個大學教書,是個教授。因說過反動話,判了刑,貶到這個最窮最苦的地方,監外執行勞動改造。翁教授年紀不到五十,清秀和善,咋瞅咋不像個壞人,吃虧的是遇事愛講個死理。隊長分派他挑大糞,到各戶收屎尿。翁教授戴著手套、口罩幹活。山溝裏自從有人那天,就沒見過這洋玩藝兒!大夥老遠就指指劃劃地說稀罕。不巧,讓張會計看見,馬上組織社員連夜批鬥。翁教授不服:“我確實是來接受勞動改造的,可沒有哪條規定不讓戴勞動保護。我用自己的錢買口罩、手套,為的是把集體的活幹得更快、更好,這有錯嗎?”

大夥一時接不上下句。張會計吼他:“連我們貧下中農都沒人享受這玩意兒,你個反革命憑什麼?”

翁教授回答:“誰都可以戴。哪個願意買,都行。口罩、手套沒有政治背景。我在監獄裏勞動時,上麵按月發給,一分錢不要。”

這下讓張會計逮著話把兒啦:“你這話就是說,咱生產隊還趕不上監獄?我們貧下中農生活在比監獄還差的地方?真是用心歹毒!你覺著自己認幾個字了是不是,毛主席說,知識越多越反動……”抬手扇了翁教授倆嘴巴,又當場把他的口罩、手套奪過來,扔進糞池,批鬥會直熱鬧到下半宿。

批鬥會要全隊人參加,杏兒得以在場,見丈夫胡說八道,非理欺人,覺得臉上火辣辣的。但一隻不下蛋的雞,在妯娌中都矮人一頭呢,何況隊裏都是男人當家,她敢說什麼長的短的?杏兒心裏便對翁教授產生了一些同情。真是,那麼深的學問,憑什麼受這份小人氣,就如她杏兒,生得這一副好模樣,憑什麼在一幫蛤蟆樣的妯娌群裏,反倒抬不起頭!

早上,翁教授肩膀上橫著根黑糊糊的柞木扁擔,兩端各一隻碩大的膠皮糞桶,那是將廢輪胎削去外皮改製而成的,抗爛,卻比普通水桶重出好幾斤。教授禁著鼻子,舀了東家舀西家,夠上多半擔了就挑起,兩隻手死死地攥住扁擔前端,腰拚命往後弓,不像是挑擔,倒像是往山下拽一頭不肯走的強牛,就那麼顛著碎步兒,往坎下捱。

忽然,扁擔被一隻雪白的手握住。翁教授嚇了一哆嗦,抬頭,見一麗人兒,一雙杏眼兒雖在笑,卻找不出一絲嘲諷的意味兒:“您這哪是挑擔,我看像拉犁。來,我教您咋挑。”

翁教授想堅持,可那擔子已移到了麗人粉肩上。“你看著,腰得挺起來,腚往後使勁,這樣,就算腳下滑一點,也不至於跌倒;不能兩手擎著扁擔,一隻手足夠,不然,擋得你眼睛看不見腳下,遇見柴棍兒、樹根兒,還不給絆倒了?”翁教授怕惹貧下中農瞧見,又生出批鬥的事兒,連忙往回奪。不過,他接受了麗人的提醒,腰杆兒到底敢直了起來。嘿,這樣挑擔確是省力,如何一直沒人點化他呢。

翁教授知道了幫他的這位麗人叫杏兒,是張會計的媳婦。

4

榆條溝山高坡陡,幾十戶人家散住,小草屋如同羊拉屎一樣撒滿三裏長短的兩麵山坡。翁教授來改造,一人得負責收挑全隊糞尿。這東西不必防著他貪汙了去,屎呀尿呀的有多少全都收了,挑到指定地點漚著。這屎尿哪有挑個完的?翁教授見天就隻能起早貪黑地忙。這一天,杏兒烀豬食,鍋裏埋倆鵝蛋煮熟了。待翁教授挑糞到她家,便衝一碗放了糖精的水,說:“翁教授,你進屋歇歇,喝碗水。”

“哎喲,你得叫我翁公羽!我怎敢……“

“我知道叫你老師我不配,可我愛這麼叫。你就讓我叫一聲老師吧。你放心,當著外人,我還是假裝不搭理你。”對於階級敵人,必須叫名字,絕不可以稱呼什麼的,以示劃清界限,這政策,癡呆傻子都懂。

翁教授喝一口水,糖精!他許久未體味到什麼是甜的了,不由一氣喝光,眼窩就有些酸。

杏兒說:“俺家那個脾氣不好,翁老師別跟他一樣的。”

翁教授知道是指批鬥會上的事,忙說:“怎敢。張會計打我是好事,觸靈魂嘛。”

“你真的不記恨他?”

“我怎麼敢說假話,你還給我喝糖水呢。”

杏兒把倆鵝蛋雙手捧上:“你要真不記恨他,那就當我的麵吃下去。”

教授嚇壞了:“杏,杏兒,我可是反革命,你要站穩階級立場,堅決跟我劃清界限。張會計他……”

杏兒一下子把鵝蛋杵進教授的懷裏:“狗屁階級鬥爭!俺看就是在那兒瞎折騰整人!一幫小人折騰好人!俺不知道你是什麼反革命,俺看著你就是個好人!”越罵越解氣,杏兒一刹那感覺到,她一肚子的屈辱就在這一刹那冰消雪化,教授頓時目瞪口呆,半晌,說:“杏兒,你怎敢說這種話?這是要抓起來坐牢的。”

“沒事,翁老師,這話我就對你一人說;換了別人,我全當自己是個啞巴!”

翁公羽多久沒嚐著葷腥兒啦,倆鵝蛋被杏兒逼著吃下,摻進去不少眼淚。末了,他問杏兒:“我是被人批來鬥去的人,你憑什麼對我這麼好?”

“你有學問。當初要是不圖有學問,我說啥也不能跟俺家那個!”

教授歎口氣:“埋沒了!做夢沒想到,這地方竟有個不認字的少婦,能說出這麼言簡意賅的話來。”的確,翁公羽一直在心裏認為:這場運動就是一場瞎折騰、整人的運動,於黨於國都毫無益處,搞不好還得亡黨亡國。他就是因為堅持這樣的觀點才被打成反革命的。想不到,大字不識的杏兒,竟然跟自己不謀而合。

“想認字麼?”翁公羽禁不住問。

杏兒說:“想。”

教授在地上寫了“恩昂”倆字,說:“你把它倆寫會了念會了,我下午來考你。”

下午,教授挑糞又經過這裏,杏兒把倆字都默會了,還說:“你多教我幾個,要不哪夠學,什麼時候才學得完?”教授一口氣教她二十多個,這杏兒過目不忘,一遍就幾乎全記住。教授道:“往後,我可以教你了。就因這,我更不能久呆,明天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