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額吉的蕎麥地(1 / 3)

額吉的蕎麥地

小說

作者:韓靜慧

額吉坐在山坡的蕎麥地裏,像一尊佛像一樣,沐著陽光,嘴巴裏不停地嘮叨著:“以後再也吃不上貓耳朵了!”

塔娜坐在一邊,正用狗尾巴草編小貓,綠綠的草兒在手上翻飛著。塔娜是額吉小兒子的女兒,今年十歲。

塔娜不吭聲,照樣小手翻飛編著自己的狗尾巴草。因為額吉的嘮叨每天每時每刻都會縈繞在塔娜的周圍,加上額吉的耳朵越來越背,跟她說話要大聲重複地喊叫才能聽見,所以塔娜不願意那麼費力氣地跟額吉說話。

“以後你長瘡的時候,你拉肚子的時候沒有淨腸草怎麼辦?”

額吉管蕎麥也叫淨腸草,塔娜的頭上臉上長瘡的時候額吉就會用醋把蕎麵和成糊糊塗在瘡上,那瘡過一天就結痂了;拉肚子的時候喝下炒焦的蕎麥也立刻能好,哦,還有被狗咬的時候把蕎麵摻上狗毛和成麵團在傷口上來回搓,很快就能止血止痛……

對於蕎麥的好處,塔娜都知道。額吉說過,雖然蕎麥花在百花當中沒有名字不富貴,平平淡淡很卑微,但蕎麥能除五髒的滓穢,消熱腫風痛,還能治痢疾。額吉說自己活到這個年齡啥藥都沒吃過,一次針也沒打過,就是一輩子愛吃蕎麵的原因。

塔娜還從額吉的嘚啵中知道,住在喇嘛地一帶的農牧民都嫌棄蕎麥產量低,從不把它種在好的平坦的土地上,都是把它隨便地撒在其他農作物不喜歡的山坡或者穀地裏隨它自生自滅。額吉說這樣做其實是很委屈蕎麥的,蕎麥也很喜歡能上去水的優質土地啊!可人就是沒有良心呢,蕎麥對人盡心盡力的好,人總是對蕎麥漫不經心的。額吉這樣嘚啵別人,其實自己也把蕎麥種在了山坡上。

塔娜仍然不吭聲,仍然一心一意地編自己的狗尾巴草。塔娜每天像跟屁蟲一樣跟隨著額吉,但很少跟額吉說話。大多數的時候就是沉默地做一個傾聽者,偶爾點點頭作為回應。即使是這樣,她也比自己的父母對待額吉的態度要好得多。不像父母那樣一聽到額吉的嘮叨就心煩。父母對額吉的嘮叨采取的方式有兩種:一是不搭理,聽也不聽就躲到一邊;二是大聲和她喊,和她吵。比如在塔娜的上學問題上,父母就一直和額吉吵。

塔娜需要上學的那年,村裏沒了學校,因為學校都合並到旗政府所在的鎮上去了,塔娜隻好坐校車去上學。額吉第一次在村口送塔娜上校車,看見校車小小的空間裏塔娜像餡餅一樣地被夾走了,額吉就心疼就害怕就不停地嘮叨:“這日子越過越窮了,塔娜爸爸小時候村裏還有小學,小學裏還有六排房子,他在村裏讀完了小學,幾裏地之外也有初中。現在倒好,小學,初中都撤了,孩子要讀書就要到旗裏去了,路那麼遠讓小孩子怎麼去讀,這日子咋就越過越窮呢?學校怎麼越來越少呢!”

那些天額吉不停地嘮叨,塔娜爸爸開始還耐心地跟她解釋說現在孩子上學都不花錢比過去好多了,但這樣的解釋卻引來了額吉更多的嘮叨:“你覺得免費,我看比過去還貴了,三天兩頭要錢,什麼服裝錢,什麼本子錢,雜七雜八的哪點省錢了?你小時候就是那幾本書要錢,剩下的什麼都沒要過。現在這日子怎麼越過越窮呢?過去過年過節村子都辦‘會’,公爺府(老年人對鎮所在地的稱呼)裏能看燈盞和秧歌隊!現在過年過節‘會’都不辦了!啥都沒有!你說窮不窮?”

塔娜爸爸不耐煩地衝額吉喊:“電視上不是天天有熱鬧嗎,你可以天天看啊!”塔娜爸爸喊完,瞪了額吉一眼轉身就走:“人老了怎麼這樣煩,嘚啵嘚啵的煩死人了。”

不久的一個下雨天,接送小孩子的校車在泥濘的路上翻車了,雖然在受傷名單裏沒有塔娜,但被嚇破膽的額吉強行不讓塔娜上學了。說等等,等校車換成大車的時候塔娜再去上學,但這一等就是兩年。兩年來情況根本沒有任何改變,不但沒有改變,孩子上學更困難了。為了安全,上邊不允許私人麵包車再用來做校車,但學校也沒錢買大點的車,學校就讓家長自行去解決這件事情,這樣一來,很多和塔娜一樣家離學校遠的孩子就自動選擇了放棄上學。

為了塔娜上學問題,額吉和塔娜的爸爸不停地吵,額吉的意思是不上學也能活著,塔娜爸爸認為不上學孩子就毀了。額吉說咱們村子裏十多年都沒出大學生了,好多孩子都不上學了,不是照樣吃飯穿衣嗎?塔娜爸爸說,人家的孩子我管不著,我家的孩子就是得去上學。為了讓塔娜讀書,塔娜的爸爸發誓要在旗裏租個房子讓塔娜媽媽去陪塔娜讀書。但跑了半個月,回來隻甩給額吉一句話:“租不起,貴!”

這樣一來二去的一耽擱,塔娜都十歲了,還沒複學!因為沒上學,所以就每天跟在額吉的屁股後邊像跟屁蟲一樣,倒是給額吉做了伴。

額吉和塔娜都習慣了這樣的“合作”方式。塔娜可以在嘮叨的額吉身邊沉默地玩一個上午,額吉可以在玩耍的塔娜身邊嘮叨一個整天。但相互好像誰也離不開誰,塔娜一離開額吉的視線,額吉就會立刻破聲拉氣地高喊:“這孩子,死哪去了?塔娜……塔娜……”那聲音雖然蒼老,但仍能穿破整個山坡上的蕎麥地,在山穀裏引來嗡嗡嗡的回聲。

塔娜聽到就會從蕎麥地的花海裏鑽出頭來嘻嘻笑著揚手:“我在這!”

但額吉是聽不見的,聽不見的額吉就用她那昏花的老眼到處搜索,一直搜索到模模糊糊地看見塔娜的身影才不再叫喊。

而反過來要是塔娜看不見額吉了,就如剛生下來的小羊羔找不到媽媽一樣張皇失措,遠沒有額吉的那份鎮定,她會哭,會喊,但額吉是聽不見她的那些哭喊的,直到額吉自己走出來為止。因為額吉是不會離開塔娜的,額吉再糊塗也沒有忘記塔娜,她隻不過坐時間長了就要到背人的田埂處或者樹後邊撒一次尿去。

唉,今天的狗尾巴草真是不聽話呢,很頑皮很頑皮,很滑很滑,塔娜總是編不成小貓貓!

額吉又自言自語:“以後再也看不到蕎麥花了……”

塔娜聽到這句話立刻抬起頭來,滿臉都是著急,編小貓貓的手也停下了。因為她太喜歡粉粉白白如雲朵一般的蕎麥花了。塔娜可以不吃額吉用蕎麥做的那些貓耳朵和那熱乎乎一碗碗的咯咯豆;可以不吃額吉用小石磨推出來的蕎麥涼粉;也可以不吃那些蕎麵餡餅和蕎麵麵條,但塔娜不能不看這些花兒。每年春夏塔娜都會跟著額吉到山穀裏來,在蕎麵地裏折跟頭,抓螞蚱,甚至跑到山穀下邊的小河裏抓魚和蝌蚪,采各種各樣的野花。春天的時候蕎麥還沒開花,但對麵山林裏那些石頭花、金盞花、狗尾花、一點紅、山杏花、翠雀兒花、格桑花和龍膽花都已經開放。這些自由自在生長在山地間的野花,似乎要和人種植出來的蕎麥花比誰開得更早,比誰開得更美一樣爭先恐後地早早就爛漫了。但蕎麥花每年都不急不火,聽從著額吉的安排,額吉說哪天該種蕎麥了,阿爸和阿媽就哪天扛著養麥種子上山。額吉說哪天該開花了,到了那一天,蕎麥真的就像變魔術一樣變出了滿山白燦燦粉嘟嘟的花兒!嘿,那真是神奇的場麵哦,這個時候的塔娜真是太崇拜額吉了,額吉不用動,隻用嘴巴,就變出了那壯觀的漫山遍野的花呀,你說神不神?

所以塔娜愛山上那些野花,也更愛蕎麥花,因為養麥花是額吉領著她親自變出來的。

塔娜和額吉的目光一起投向身邊的蕎麥花上!

漂浮在紅色細高挑兒根莖上的蕎麥花兒漫山遍野,壯觀而宏偉,就像一幅巨大的畫,在山穀耀眼的陽光照射下如夢幻童話一般的美麗,讓人沉醉,讓人眩暈。雖不妖嬈,但也引蜂招蝶,成群的蝴蝶在芳香的花朵上翻飛著,舞蹈著。蜜蜂也嗡嗡地歌唱著在花海中留戀地徘徊。蝴蝶、蜜蜂和風一起,把蕎麥花的芳香散布在山穀中,讓每一棵樹每一塊石頭甚至山坡下嘩嘩流淌的小河裏遊泳的小魚和青蛙都聞到心醉的蕎麥花的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