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魂兒
小說
作者:夏魯平
在單位上了一輩子的班,說退休就退休了,就像公路上跑得起勁的汽車,突然減速偏離方向,駛出匝道,駛向自己應該去的地方,之後再好的風景都跟他沒關係了。對於退休,侯處長半年前思想早有了準備,辦公室的東西該搬回家的搬回家,該賣掉的賣掉,有些沒用的東西,也被他三番五次扔進垃圾桶,等到了回家的前兩個月,辦公桌上的書呀報紙呀完全收拾幹淨了,然後悄沒聲息地離開單位。可在家待了沒幾天,他有些不自在,好像一身力氣沒用完呢,怎麼說退就退了呢?他真想去一趟單位,看看自己原來待過的辦公室是空著,還是有什麼人坐在裏麵。但想歸想,侯處長始終沒踏進辦公樓裏。
侯處長家住在單位集資建成的宿舍裏,宿舍小區是十幾年前的規劃,現在看來一點也不落後,當時集資時每平方米一千塊錢,按今天市場價算,這個地段已升值為每平方米一萬多塊錢。侯處長住房麵積一百七十平方米,這樣算下來,這套房子能給他帶來二百來萬資產。二百來萬讓侯處長很是得意,一個人工作了一輩子,靠的就是單位這點福利,有了二百來萬的大房子,這輩子總算沒白忙碌。轉念一想,這事也沒什麼太值得顯擺,這麼大房子隻有賣出去才能看到錢,賣不出去,它隻是一堆鋼筋水泥嘛。再說了,他要真是把這房子賣出去,還能上哪兒找這麼舒服的地方住?所以不管怎麼說,這房子資產一說隻是空洞的數字,沒事吧嗒吧嗒嘴自己尋樂罷了。
在住進集資房之前,侯處長房子是單位裏分的宿舍,八十多平方米,一住就是幾十年。當初侯處長為了分到那八十平方米的宿舍,跟同事爭得臉紅脖子粗,也跟領導吵了好幾次嘴,才終於把房子爭到手。這還不算厲害的,有人為爭得一套住房,晚上下班拎著菜刀到領導家,嚇得領導一口答應才算完事。侯處長搬進集資房後,原來那八十多平方米老房子沒舍得處理,主要是地點好,能出租,每個月給他帶來上千元的收入。後來房改,侯處長交了三萬多塊錢,房子產權就歸他自己所有了。沒退休前,侯處長手裏有一定權力,求他辦事的人不少,雖然工資不高,他卻生活得很滋潤,到哪兒都有人喜歡圍前圍後,他不用動腦就可以隨意對某人發號施令,又隨時給人以恩惠,即便是有錢的大款,見到他也是低眉順目百般順從,虛假恭敬,真情維護。退休後侯處長原有的滋潤沒有了,本來不多的工資被削去了一部分,生活赤裸裸地回到了本真,外孫女幼兒園的費用得他掏,女兒小玲是個月光族,他每月還要補貼她兩千塊錢,還有生活中的柴米油鹽,禮尚往來大小紅包,要不是多出那八十平米房子的房租,日子說不上多麼緊巴。麵對著這些,侯處長時常自卑,在位時那些榮耀不僅是過眼煙雲,還有些浮誇,有些泡沫的成分在裏麵,現在他是這個城市最普通的人,走在街上沒人看他一眼,沒人認出來他當年可是機關裏顯赫多時的老處長。
唯一叫侯處長比較滿意的是他目前這套集資房,在市中心,臨近兒童公園,算是鬧區的一個幽靜處。也許是離公園太近的緣故,以前侯處長很少在大白天進裏麵走走,他沒覺得這裏有什麼特殊的地方。如今退休了,在家閑不住,不得不鑽進公園裏。早晨侯處長騎著自行車送外孫女去了幼兒園,整個一天的時間都屬於自己了,他很想到外麵找點活兒幹幹,填補內心的空虛,又覺得在機關工作了一輩子的人,除了會擺弄人,無一技之長。再者,接送外孫女去幼兒園已經成了他每天必須完成的任務,風雨無阻,根本無法脫身。外孫女正值討人喜愛的年齡,他心甘情願為外孫女做事。特別是外孫女臉蛋上那兩個小酒窩,看著就從心裏往外喜歡,喜歡得什麼愁事都沒有了。
再說兒童公園。這裏以前是收門票的,從“文革”時的幾分錢,漲到改革開放時的幾角錢,後來園林部門拆掉千瘡百孔的圍牆幹脆不收錢了,遊人隨便出入。侯處長沒在白天來公園的原因是,兒童公園馬路對麵有個牡丹園,他習慣於晚上穿過兒童公園去那裏散步,這樣的路線正好達到鍛煉效果,然後輕輕鬆鬆回家。
這天,侯處長走進兒童公園,發現此地比任何地方都熱鬧,有打羽毛球的,有像趕火車趕飛機一樣疾走的,每個角落的長條椅子上都坐滿了打撲克、下棋的人,還有腰間掛上擴音器拉琴唱歌的,有人嫌吵得不夠,閉著眼睛很投入地衝天發出怪異的長嚎。
侯處長背起手,邁著方步,衝一堆又一堆人打量,看有沒有熟悉的人,看有沒有自己感興趣的東西,沒有,走掉,繼續找。就在這時,侯處長不知怎麼渾身皮肉緊了下,一種奇特的聲音在噪聲中鑽進他的耳朵裏,順著腦神經分布他周身。侯處長冷丁兒停下腳步,看見一隻花蝴蝶在眼前翻飛,看見一隻鬆鼠賊頭賊腦一閃而過,他仔細辨別,這聲音好像從身邊哪片樹葉中傳出來,又好像悠悠地從遠古傳來,從雲彩縫裏冒出來,就因他的出現而響起。侯處長身上的汗毛逐漸地一根根豎起,他著實打了個冷戰,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這聲音實實在在地在公園的某個角落時起時伏。
咚,叮叮咚
啊咚……咿呀咿……
老仙家,我來到兒童公園。
為你唱一段啊,
……
侯處長支棱起耳朵,小心翼翼向那聲音靠近,他幾乎屏住呼吸挪動每一個腳步,生怕喘氣的工夫,那聲音會猛地溜走。就在這時,他覺得那聲音離他遠了,飄忽在風裏,很快被噪聲掩蓋。他趕緊停下腳步,轉身往回走,那聲音又順著細風隱約回來了,他心跳驟然加快,渾身的汗毛又要一根根豎起,他不顧一切追逐起那聲音,那聲音好像很懂得侯處長的心思,很理解侯處長的心情,越來越清晰地蕩響在空氣中,飄忽在細風裏,清脆,有力,猶如神的召喚,直達心裏。侯處長加快腳步,幾乎要小跑起來,還沒辨別出那聲音的出處呢,還沒聽出子醜寅卯呢,忽然那聲音競戛然而止,像故意捉迷藏似的沒有了。侯處長木樁一樣站立不動,一秒兩秒,三秒過去了,那聲音一直沒有響起,侯處長不甘心,依舊像木樁那樣站立,生怕挪動一下腳步錯過捕捉聲音的機會。十幾分鍾過去,那聲音徹底沒了,像跑回了遠古,像跳回了雲彩縫裏,沒在空氣中留下一絲痕跡。
這是一種久違的聲音。這聲音五十多年前曾深深印刻在他的大腦中。那年他八歲,住在農村土坯房裏。他記得那天黃昏,母親在外屋不停地往灶坑添柴,濃煙迫使母親打開房門,那濃煙翻卷著舔向門梁鑽入空中。家家都在做晚飯,村子裏到處是炊煙的味道。火坑熱得已經燙人。他躺在火炕裏,身上蓋著兩條厚棉被,卻冷得不行。高燒了一天的他開始說胡話。母親說,那些話說得很嚇人,全不是人說的話。父親已到外村請跳大神的了,大人們一致認為,他是被鬼魂附體,隻有請跳大神的來趕走鬼怪。母親一邊燒火炕一邊向外張望,外屋的煙霧早已散盡,父親還沒回來。母親向灶坑裏再次添滿柴火,再次起身向門外張望,不知什麼時候,母親驚訝地喊了一聲,回來了。這一聲,讓屋外的天一下子黑了,讓他從胡言亂語中醒過來。父親滿頭大汗跑進裏屋,他背後跟著一個身披黑氅直立行走的大神。他看不見大神的臉,大神的臉被散落的長發遮住,隻見黑氅一抖,伸出一隻手,翹起蓮花指,撩了一下那散發,露出一雙直勾勾的眼睛,閃動起藍光。他趕緊把腦袋縮回被窩裏,鼓聲響起。
咚咚,叮叮咚
啊——咿呀咿
大神我今日已來到
提小鬼又捉妖
我看你能往哪裏跑
跑到灶坑火來燒
跑到櫃底櫃壓折了腰
跑到缸裏水來澆
你無處躲無處逃
你老老實實別亂鬧別作妖
看我怎麼把你收拾掉
咚咚,叮叮咚
那儀式在舒緩中慢慢進入高潮,鼓點急促密集,整個房屋震顫起來,棚頂灰塵劈裏啪啦落下,糊在泥牆上焦黃的報紙脫離牆壁嘩嘩嘩鼓動,他的嘴在厚棉被裏喘不過氣來,不得不把腦袋從被裏伸出,看見大神抽搐著閉起眼睛,不停地甩動著腦袋,散發像一根根鋼針紮煞,這當口,大神開始在屋中央上躥下跳開始捉妖,房梁的蜘蛛網被大神一把撕掉,水缸底跳出一隻癩蛤蟆被大神一腳踩到,突然,炕櫃縫裏鑽出一條黃鼠狼,像一道黃色的閃電跳出門外,大神長叫一聲,仰麵朝天口吐白沫橫倒在屋地,一時半會兒沒醒過來。
這天晚上他安睡了一宿,汗濕了整條棉被。第二天早晨,身上的燒退了,他捋著濕漉漉的頭發,睜著圓眼睛暈頭轉向爬出被窩,感覺身子裏麵五髒六腑都空了,整個人像紙糊的,輕飄飄,驚得父母一陣狂喜。
父親說,是跳大神的救了你的命。
母親說,我給孩子吃了藥,都沒有跳大神來得見效。
“破四舊”那會兒,跳大神的銷聲匿跡了。侯處長再也沒見過這種儀式,時間如河水一樣慢慢流淌,又如瀑布一樣飛快地飛瀉,眨眼工夫麵前的景象全都改變了。退休前十年,侯處長到滿族自治縣出差,看過一次跳大神表演,稱之為薩滿文化,有點文化搭台、經濟唱戲的意思在裏麵。那次也是個黑天,院子裏燒起一堆火,他看見一位老薩滿在鼓聲中進入一種非常狀態——哆哆嗦嗦,不能自控。那鼓叫抓鼓,扁平,如鍋蓋一般大小,裏麵掛有一串銅錢,握在左手裏,右手捏起鼓槌,咚咚咚敲擊鼓麵。鼓麵用薄薄一層小牛皮製成,敲擊時,那串銅錢配合鼓點,連接起唱詞,猶如天籟之聲,攝人魂魄。不知不覺中,老薩滿取來一根牙簽一般粗細、筷子一樣長的銀針,橫在眼前。空氣在這時凝固成透明的膏脂,有靜靜的煙霧絲絲縷縷飄來,附貼在膏脂之中不動了,人們屏息看見那銀針刺入老薩滿的腮部,在緩慢進行中,隻見銀針從另一側腮部鑽出來,用手接住,腮部不見針眼,不見血跡,麵部完好得叫人匪夷所思。
這之後,侯處長寧肯相信有這種奇特的事情存在,也不願在百思不解中大傷腦筋。
公園裏的那種聲音,抓肝撓肺似的折騰著侯處長的心思。第二天早晨送外孫女去了幼兒園,他迫不及待奔向兒童公園,背著手,看似心不在焉,耳朵始終保持一種警覺狀態。他希望那聲音能夠響起,又害怕那聲音來得突然,他忐忑不安地踱著步,那聲音竟然一直沒有出現。他很納悶,很想向人打聽這裏是否有搞薩滿的。他盯了好幾個人,都覺得從他們嘴裏問不出什麼,決定在公園裏耐心地等下去。侯處長有點百無聊賴了,他慢慢悠悠湊到一夥人跟前,見是下象棋的,就將腦袋擠進人群,研究起了棋子的走向。在機關工作了一輩子的人,他唯一養成的愛好,是中午下象棋,有那麼幾年他對象棋迷得不行,每天不到中午,不停地看表,看樓下食堂什麼時間開門,隻要吃飯時間一到,他第一個衝進食堂,簡單吃幾口,馬上回辦公室,從櫃子裏拿出棋盤,擺好棋子。機關裏像他這樣對下棋著迷的有三四位,他們中午下樓吃飯並不比他晚,可吃完飯回來,隻要比別人差半步就摸不到棋子,唉聲歎氣站在旁邊當起了觀眾。觀眾這個角色很不好當,因為他們的心也同樣投入到棋盤,棋子卻不歸自己擺布。誰下棋都有自己的一套思路和想法,有時眼看著心裏著急又不能多說話,話說多了,人家聽你的還好,不聽,抬頭戧你幾句,弄得雙方都不好受,還得忍氣吞聲,犯得著嗎?等明天早點下樓吃飯,早點回來,搶到棋盤,痛快地殺他幾盤,什麼都有了。侯處長的棋藝和他的官職一樣,剛開始幾年每天都有長進,可到了一定程度,再也提高不起來了,總在原有的水平上打磨磨,怎麼掙紮都是個處級水平。眼看著周圍人棋藝由科員進步到主任科員再到副處正處,突然某一天上升為副廳水平,侯處長對下棋失去了興趣,絕望了。按理說,在一個省級城市裏,下棋能下到正處級水平,實屬不易,已經算是高手了,到哪兒都能拿得出去比劃兩下,臉麵上也能說得過去。要是下到廳級水平那簡直是鳳毛麟角,已不多見,到了省部級呢,那已是大師級的人物,侯處長這輩子想都沒想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