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蒜
個人問題
作者:孫君飛
聽說一些人一輩子都不願吃大蒜,我感到怪哉。因為他們覺得蒜味太臭,可是我在吃的時候偏偏覺得其香,隻不過單獨吃時會覺得辛辣,那種味道是衝,可用兩個詞來形容:“峻烈”和“粗放”。老家有句話:“蔥辣鼻子,蒜辣心,韭菜辣住脊梁筋。”每一次辣到心,我都不知道蒜是怎麼做到的。事後我並不惱蒜,也不會抱怨“算(蒜)你狠”,蓋因為大蒜對我太親切了,它伴隨我的時間還長著呢,我愛它,離不開它。
小時候,能吃、好吃的東西不多。家裏養著豬、羊和牛,但豬羊是用來賣錢的,牛是用來耕田的,隻有逢年過節,才能吃到豬肉。炒肉前,母親都會到菜地裏拔來蔥蒜韭,沒有蔥韭,則一定有蒜苗,用蒜苗炒出來的肉毫無例外帶有特殊的香,去了肉腥味,還有助於消化。後來才知道蒜苗和大蒜頭裏含有蒜素,能跟蛋白質很好地結合起來,蛋白質的結構發生變化後,肉類蛋白質就較容易吸收。
母親至今不了解這個道理,卻養成了以蒜炒肉的習慣,她堅持在9月裏播下蒜種,在來年六七月間收獲品質最好的大蒜,在炒肉時總不忘配上一株最新鮮的蒜苗或者幾瓣最出味的蒜頭。沒肉可炒時,母親則把蒜苗洗淨、切段,拌上鹽,滴上芝麻油,當佐菜吃,佐饅頭、佐麵食,每次都吃得酣暢。這還不算最強悍的吃法,有時候會拔根蒜苗,洗罷也不切,直接用門牙斬斷吃掉。鄉野裏缺少文氣,常常遭人笑話,但遍地都是塵土泥、“坷垃蛋”,我們沒辦法不率性粗放。生吃蒜苗的最佳時間在春天,萬物複蘇,人體裏的毒大概也醒了,而生吃蒜苗最“敗毒”。母親每次要我們吃蒜苗時都愛強調這個詞,後來我在中醫書裏也翻到相關說法,說蒜“下氣、消穀、化肉、除風邪、殺毒氣”。
我一直相信母親那樣的農民是人世間最忙的人,種莊稼收莊稼、生養孩子、做飯炒菜洗衣、喂養家禽家畜和流浪的貓狗、掃院子擦拭家具、幫自家的男人吵架流眼淚爭個“一碗水端平”……當農民難,當個做妻子的、兒媳的、母親的鄉下女人更難。我的母親永遠那麼忙,做家常菜也極好吃,竟始終沒有“休閑心”變出更多花樣。這土生土長的大蒜,越到後來我越知道是個寶,是藥食兩用珍品。母親認識字,能看書,大概也了解一些“生活小百科”。小時候,除大蒜炒肉、涼拌蒜苗、醃蒜薹外,我卻從未見母親做過什麼醋蒜瓣、臘八蒜、大蒜酒。孩子們沒吃過喝過,母親自然更沒享受過。很久以後,我在朋友家裏吃到臘八蒜,不是常見的白色,而是神奇的綠色,還喝到美味的大蒜酒,也見到有人用蛋黃粉法和乳粉法加工大蒜,說這樣的大蒜吃起來就不會那麼“臭”,是文明的吃法。我承認食蒜者能夠遮一遮口氣中的蒜味,的確很禮貌,然而一想到鄉下的母親,我還是感覺心酸。她愛吃大蒜,方法簡單粗放,至今不清楚怎麼減弱嘴裏的蒜味,便那樣去接近自己的牛羊、親人和鄰居,好在沒人嫌棄她,田地裏的莊稼也不嫌棄,鄉下天大地大,風刮起來也沒障礙,多一口蒜味又有什麼關係?
母親不知道的事情還很多:不知道大蒜是“舶來品”,不知道古人寫給大蒜的“讚美詩”,不知道西方人拿大蒜驅邪的傳說……可是她並不笨,也知道大蒜不單單用來吃,在夏天會咬斷一個個蒜瓣,將大蒜汁抹到蚊蟲叮咬的地方,讓孩子們睡個好覺;知道蜂蜜配大蒜的民間小偏方,煎成汁,叫我趁熱喝,幾個月後,治好久咳不止的老毛病。她還知道去看望信佛的老人不能吃大蒜,因為他們說大蒜歸屬葷菜……
由張騫從西域帶回來的蔥屬植物胡蒜(大蒜),這麼多年一直生長在老家的菜地裏,沒施化肥、農藥,長得極好,也依舊那麼“臭”,讓一些“裝蒜”的人三緘其口、退避三舍。不過這能怪大蒜嗎?專家也發話了,稱強烈“蒜臭”恰恰是大蒜存在效能的一個表現,而生吃的效果最快最好。大蒜性子剛烈,骨子裏卻講道理,害怕它的人越使其溫馴,它也越不是它。也許正因為大蒜太“臭”,不夠“高雅”,古人寫給它的“讚美詩”並不多。找來找去,找到一句“山市冰難致,家園蒜自珍”,心頭不由一熱,僅這一句也比那些“銀蒜押簾”的句子好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