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精
女孩不聲不響,擺弄三腳架。她的照相機很高級,一看就知道。但高級的玩意不一定爭氣,像現在,女孩就遇上小麻煩,一枚螺絲擰不動了。
原為正看她鼓搗,女孩友好地衝他一笑:嘿,不要隻顧著看,幫一下忙。
原為馬上精神煥發:咋不早說呢?現成的勞力不用,浪費資源。
朋友喬君,不止一次向原為吹噓,他搭訕女孩子的能力絕對一流。他也不止一次嘲笑原為,在朋友麵前口若懸河,可是見了陌生女孩,響屁也不敢放一個,從來不主動與人家打招呼。他進一步教原為,別看女孩子臉上繃得緊緊的,其實心裏都希望男人關注她,親近她,這樣才能顯示她有魅力嘛。像我們這樣的男人,魅力比不上貝克漢姆,名氣比不上比爾·蓋茨,相貌比不上潘安,家產比不上貪官,還指望女孩子蜜蜂一樣圍著你打轉?唯有主動出擊,才能贏得芳心。比如,你看到某個女孩比較合你的心,你就直接走過去,微笑——記住,要親切,自然,不要僵硬地笑,更不要皮笑肉不笑;聲音要不大不小,語速要不快不慢,音調要稍微低沉些。你就說,你好,我好像認識你呀。對方會說,是嗎,我怎麼不認識你呀?你就順水推舟說,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現在已經認識了。
而現在,不用皮笑肉不笑去搭訕,機會從天而降。說實話,一開始原為就暗暗關注她了。女孩留著隨意的碎發,穿著一身隨意的純棉休閑服,腳蹬一雙半新不舊的運動鞋。可就是這份隨意,使她更引人注目。而且,她是那樣年輕。
這是一個觀鳥團隊,純粹的自助組織。觀鳥已成為一種時尚,但要做一名觀鳥發燒友並不容易,得有經濟來源,還要有空閑。原為有的是空閑,卻沒有經濟實力。他觀鳥是為了拍照片,拍照片是為了在朋友的刊物上發表,辛辛苦苦,隻能掙來一點啤酒錢。
那枚該死的螺絲跟原為較上勁,顯然是卡了簧,也就是說擰岔了,必須先把它弄下來,才能重新安裝。原為差點把大拇指擰脫了皮,也沒能征服它。最後他惱了,使出小時候就會的一招,用牙咬!將螺絲卡在犬齒和裂齒之間,死死咬住,右手一扳三腳架,成了。牙齒在貴重的儀器上留下了劃痕,原為指著劃痕說:你放心,我沒有非典型肺炎,也沒有腮腺炎,更沒有艾滋病,隻是有一顆蛀牙。
女孩撲哧一笑:有沒有狂犬病?
說著她就從口袋裏掏出一小袋酒精棉球。一看到這醫院才用的玩意,原為心裏頓生反感,什麼意思嘛,別人幫了你的忙,你還防肝炎似的,忙著消毒?
女孩拈出一塊酒精棉球遞過來:嘴角上沾了塊漆皮,擦一擦。
這次要觀察拍攝的是一種珍禽,名叫秋沙鴨。消息是一個叫“鎖定珍禽”的網友發布的,應者踴躍。可是,這家夥怕人多麻煩多,會破壞自然,妨礙秋沙鴨正常生活,在網上出題考他們。最終6人勝出,組成一支7人觀鳥團。這7人中,女性隻有2名,年輕女性隻有1名。你看,比秋沙鴨還珍稀。
拍攝並不順利,光是等待,就讓他們心煩意躁。天氣又悶,每個人都在流汗。女孩倒是個異數,看上去安閑得多。每當額頭上汗水積多了,她就用食指刮一下,瀟灑地彈出去,然後用一塊酒精棉球在額頭上擦一遍。見原為看著她,女孩微笑著遞一塊酒精棉球過來。原為學著她,用食指刮汗,笨拙地彈出,然後用酒精擦拭。別小看這指甲大的一塊棉球,帶來的感覺卻是淩厲的,與冷水給人的涼意完全不同。
黃昏時分,秋沙鴨終於遊近下方那片由蘆葦和蒿草圍成的水域。大家屏住呼吸,在樹枝搭成的掩體後,緊張地拍攝,直到暮色收回最後一抹晚霞,才停止了工作。這時候大家才發覺,衣服早就濕透。
回到小鎮旅館,最想做的事情當然是洗個澡,衝個涼。你可以想象,當老板娘晃著一身肥肉跑來,報告停電、停水的消息時,大家該有多氣。這一氣倒好,又出了一身臭汗。停車場上有風,原為跑到那裏乘涼,吹吹自然風。正撩起肥大的T恤擦汗,女孩來了,笑著說:走光,走光!小蠻腰都露出來了。
小蠻腰?這個古怪的詞簡直要把原為笑瘋了。女孩也開心地笑個不停,讓原為領略到她的熱情和直率。女孩的純棉短袖衫也已汗濕,汗水與香水混合之後,散發出一種芬芳。這種芬芳是如此奇特,它是溫暖的,讓人親近的,是女性才特有的。沐浴在她芬芳氣息裏,原為暗暗對自己說,我堅信,我們可以成為朋友。我願拿半條命來打賭!
女孩遞給原為一小包酒精棉球:停水了,拿這個擦一擦。這樣可以把臭男人的外號改一改。
原為問:改成香男人?
她搖頭:才不呢。香男人就是酸男人。
原為問:不香不臭的男人,可以了吧?
她又搖頭:也不是,應該是,中間偏臭的男人。
之後,兩人聊起秋沙鴨。說到這,原為暴露出極強的表現欲。喬君早就批評過他,隻要跟人家混熟了,就一改靦腆木訥的毛病,劣性大顯,搶奪話語權,是個徹頭徹尾的語言霸權主義者。是的,原為仗著記性好,讀的書多,就視對方為老朋友,老聽眾,滔滔不絕向她講述在拍攝鳥類過程中的趣事與奇聞。坦白說,有些情節是誇大了的,有些細節是編造的。又不是巴勒斯坦邊界問題,有什麼不可以?他的目的隻有一個,吸引女孩給聽下去,把她留在身邊。謝天謝地,他做到了,女孩一直在聽。
第二天天未亮,原為起來散步。清晨竟然是這樣涼爽,涼爽得讓人起了寒意。旅店外的街口,原為意外地看見了女孩,穿著一身牛仔套裙,很精神。
嘿,狗戴貓兒鈴?原為笑著招呼她。
嘿,貓膩,貓膩。她也跟著打趣。
兩人一起散步,沿著街道走。小鎮很寧靜,生活氣息卻很濃厚。家庭主婦開始生爐子,用扇子扇出又白又濃的煙霧。早餐攤點也已經開張,豆花潔白,燒餅焦黃,煎餅飄香,油條鮮亮。
原為說:讓我猜猜你的名字。他故意挑些文雅的名字,雅麗,雅音,雅蘭,雅思;幽芳,幽豔,幽遠,幽寒……
女孩忍不住笑了,越笑越想笑。原為也是。女孩說自己叫夏薇,沒什麼講究,出生時,院子裏一株紫薇正好開了,父親說不用動腦筋了,就這麼定了。
原為隨口唱起來:小薇呀,你可知道俺有多愛你,俺要帶你,飛到天上去!
夏薇做了個暫停手勢:算了,饒了俺吧。俺可不想做什麼神仙,一萬年也不死,老不死,沒勁。
原為早已告訴夏薇自己的真名,但她仍然叫原為的網名,“下水道裏仰望星空”。為簡潔起見,她幹脆直呼原為“下水道”,每次,原為都響亮地答應。
前邊人頭攢動,不用想也知道,菜場到了。這麼早,這麼多人,隻能是菜場。忽然,夏薇丟下原為,快步向前趕去。原為隻好刹住話頭,緊隨其後。
有人在賣野生鳥!
賣主見有人直奔到他麵前,以為生意上了門,滿臉堆笑站起來:兩位,要買鳥?
夏薇用腳尖踢了踢籠子,嚴厲地問:誰讓你捕鳥、賣鳥的?
賣主一見來者不善,馬上變了臉:你是誰呀?你管賣不賣鳥?
原為說:喲嗬!你還有理啦?
對方根本不買賬:你是林業局的?你有執法證嗎?拿出來看看。
原為說:笑話!沒有執法證就管不了你?
旁邊一人插嘴說:肯定是記者,偷拍!搜他,快搜他。
兩個人馬上圍上來,一個摸原為腰間,一個摸他褲襠。這也太猖狂了,正好,那人俯在麵前,原為想也不想,一拳搗在他鼻子上,鮮血噴薄而出。那人怎麼也想不到,一個外地人敢動手打他,一下子蒙了,傻愣愣站在那裏。趁著這瞬間,原為拉住夏薇,轉過人群,沒命地飛跑起來。身後立即炸了窩,怒吼聲和叫罵聲響成一片。幸虧菜場門前人多,兩人在人群後找到一條小巷,飛奔進去。一連跑過好幾條巷,翻過一道矮牆,已置身郊外。身旁,是一大片蔥綠的水田。
夏薇急促地喘息著,側倚在原為身上,原為不肯放開她的手。夏薇用另外一隻手捂住胸口,好一陣才說:甩掉他們了吧?
那當然。
那還不放手?想牽到什麼時候?
原為嬉皮笑臉說:地老天荒,地久天長,海枯石爛……
夏薇沒理他。原為得寸進尺,把另一隻手覆到她手背上。
夏薇繃起臉:把你的爪子拿開!她真的生了氣,握在原為手掌中的四根指頭開始蜷成拳頭,這意思原為懂,是想掙脫。原為趕緊把蓋在她手背上的手拿開,但還是舍不得放開她。幸好,她沒有繼續翻臉,蜷曲的手指又舒展開來,任憑原為握著。那一刻,原為感到說不出的幸福,比中了500萬還帶勁。
夏薇說:你也太魯莽了。你那一拳,恐怕已打斷他鼻梁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