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是魯迅先生的短篇小說名作,收在《呐喊》集內,自1921年1月問世以來,受到不少專業研究者和語文教育者的重視,相關的文章難以數計,從主題思想到人物形象,到結構安排,到語言藝術,到景色描寫……方方麵麵,均有涉獵。實在是魯迅先生的作品本身包孕太豐厚了,大有咬嚼的空間。

筆者也曾經對楊二嫂這個形象投入過關注,現將一點思考筆陳於此。

楊二嫂是個家道敗落的小市民的典型已成定論,她在小說中雖然著墨不算很多,但作為主人公閏土形象的一個陪襯,對主題思想的深化所起的作用可不小。因而,是否能正確地理解這個形象,就不是無關緊要的了。

似乎不少人熱衷於用作者在小說結尾部分概括出的三種人的生活方式來比況小說裏人物的生活現狀,於是有了“辛苦展轉而生活”的“我”,“辛苦麻木而生活”的閏土和“辛苦恣睢而生活”的楊二嫂。這種提法俯拾皆是:於漪、陶本一等人如是說(《中學語文備課手冊》·初中第三冊);朱銘的《兩張肖像,一個形象》一文(見《語文報》1981.10.12⑤,總280號)這樣講:“《故鄉》中的楊二嫂是一個在舊製度下辛苦恣睢的小市民形象”;嚴冰的《論<; 故鄉>;的主人公——魯迅小說研究商兌》(見《中學語文教學》1981.9)持此見:“楊二嫂的辛苦恣睢強化了對舊社會的批判,更加促使‘我’去探求新的人生道路……”

似乎又是一個定論了?

且慢!

作者筆下的楊二嫂是個“辛苦恣睢”的形象嗎?作者心中的楊二嫂是個“辛苦恣睢”的形象嗎?回答是否定的。因為非但作品本身沒有提供佐證,魯迅先生九泉之下有知的話恐怕也不會讚同。

按照傳統的說法:“恣睢”是“放縱、凶暴”的意思;而三個“辛苦”也隻是形音相同而實際上義大相異。“辛苦恣睢”之“辛苦”乃“處心積慮,挖空心思”之謂也。如此說來,用“辛苦恣睢”來概括楊二嫂的生活方式顯然失之過重。

之所以這樣說,理由有二:

其一,從小說本身看,魯迅先生這樣寫道:“然而我又不願意他們因為要一氣,都如我的辛苦展轉而生活,也不願意他們都如閏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願意都如別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以整齊的排比句式否定了三種生活方式,三種生活方式的代表分別是“我”、閏土、別人。請注意,如果作者的“辛苦恣睢”是為楊二嫂而備,那大可直陳而不必用曲筆,既然沒有直截了當地寫出是楊二嫂“辛苦恣睢”,正說明了楊二嫂並不是“辛苦恣睢”地生活著。那麼誰這樣生活?別人又指哪些人?答案很明確:是反動統治者。他們才是終日“挖空心思,處心積慮”地算計別人的人,他們才是放縱胡為、凶神惡煞、無惡不作的“別人”。正是由於他們的“辛苦恣睢”,才使得閏土由一個“小英雄”轉變成“木偶人”,便得楊二嫂由“豆腐西施”墮落成“圓規”,使得閏土、楊二嫂們生活艱難,使得中國農村衰敗、蕭條,日趨破產。

其二,從作者對勞動人民的思想感情看,魯迅先生一直對勞動人民懷有很深厚的感情,他的相當多的作品都可以證明這一點,他對舊中國勞動人民的不幸寄予深切的同情,但是這並不妨礙他對“國民性”中不良成分的批判。那麼,他對楊二嫂抱著怎樣的態度呢?文章通過對楊二嫂外貌、語言、動作的描寫表明了作者的立場:對她的庸俗的思想,卑劣的言行進行了諷刺和鞭撻;同時,又對她辛酸的遭遇寄予了深切的同情。這是作者對楊二嫂的基本態度。試想一下,魯迅先生對市井無賴般的阿Q也不過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又怎忍將“辛苦恣睢”的帽子扣在楊二嫂的頭上?!

所以我說,楊二嫂不是“辛苦恣睢”地生活著的。

那隨之而來的又一個問題是:楊二嫂是怎樣生活的呢?愚以為,她和閏土都是勞動者,同為病態社會中不幸的人,多重壓迫使得他們身體被嚴重摧殘,心靈被大勢扭曲,他們那些令人不快的言行也正是廉恥喪失後的麻木所致,故楊二嫂和閏土都屬於“辛苦麻木而生活”著的人。

對經典的解讀是常態的行為,多元解讀是一種必然。無論你所執的是哪一“元”,都必須言之有理,持之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