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陰道上 畫中行
文苑漫步
作者:屈小強
東晉永和九年(公元353年)三月三日,四十一位寬袍大袖的名人雅士應會稽內史王羲之(321-379)之邀,興致勃勃地聚首於會稽山陰的蘭亭(今浙江紹興西南蘭渚山),觀山賞景,推盞送杯,把酒沐風,臨水吟詩,造就了中國文化史上一件令人稱羨的風流韻事——蘭亭雅集。
這次集會的一項直接成果,便是王羲之名動千古的《蘭亭集序》。據《蘭亭集序》及宋人施宿《會稽誌》卷十所記,集會將當時最為顯赫的世家大族的魁首或子弟幾乎網羅無遺。其中琅邪臨沂王氏家族與會者七人,除王羲之外,還包括他七個兒子中的六個:長子王玄之,次子王凝之,三子王渙之,四子王肅之,五子王徽之,七子王獻之。陳郡陽夏謝氏家族二人:謝安、謝萬。潁川鄢陵庾氏家族二人:庾友、庾蘊,他倆都是前任丞相庾冰的兒子。太原中都孫氏家族三人:孫綽及子孫嗣、兄孫統。時譙國龍亢桓氏家族的桓溫把持內外大權,其子桓偉亦受王羲之之請出席雅集。高平金鄉郗氏家族與會的代表則係郗曇,他是前太尉郗鑒次子。王、謝、郗、庾,在東晉初期並稱為四大家族。後來“四家”的說法雖有變異,但王、謝始終名列其中。一部東晉的曆史,幾乎成了這兩家的興衰史,正如唐人羊士諤所詠:“山陰道上桂花初,王謝風流滿晉書。”王、謝兩家多衣著皂衣,而他們又恰巧居住於建康(今南京)夫子廟附近的烏衣巷(三國吳時烏衣營所在),時人故稱其子弟為“烏衣郎”。由是,四百年後,當王、謝世家式微之後,方才會有劉禹錫《金陵五題·烏衣巷》那樣的懷古名篇供人玩味: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蘭亭雅集那天的三月初三日,在上古時代叫“修禊”日或“春禊”日。禊,即祓祭,名義上是消除不祥,實則是借春光融融而嬉遊於水濱林間,到大自然中去放鬆心情。它最早可追溯到周代。《論語·先進》裏記有曾點的一段話:
莫(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你看孔子的弟子,讀書累了,便在暮春三月選擇一個好天氣,穿上新衣服,約上五六個夥伴,帶上六七個小孩,去沂水邊洗洗澡,在舞雩台上吹吹風,再一路詠著詩歌走回來,多麼愜意呀!這既是曾點的主張.也是他一貫的生活模式。曾點可以說是中國最早的一批提倡休閑文化,懂得勞逸結合者中的一位。《論語·先進》說,孔子聽曾點之言後,“喟然歎曰:‘吾與點也!’”不用說,孔子當是這最早一批提倡休閑文化者的翹楚或導師,也是最早懂得山水之趣的人。他的一句“知(智)者樂水,仁者樂山”(《論語·雍也》),開啟了中國文人走向山水、審美山水,熱愛山水,與山水和諧相處的門扉。此後,才有莊子那恣肆汪洋的《逍遙遊》、屈原那獨立不遷的《橘頌》、曹操那沉雄宏闊的《步出夏門行·觀滄海》……
古人修禊出遊所向,自然是山光水色,春風和煦,旖旎喜人。王羲之召集的春遊聚所蘭亭一帶,更是江南一處鶯飛草長、林幽泉清、美不勝收之地,曆來飽受文人墨客青睞。特別是從今紹興城往蘭亭的那段山陰道,更是嶂青林秀,波光如鏡,人行其間,恍入太虛境,有如畫中遊。《晉書·王羲之列傳》說:“羲之雅好服食養性,不樂在京師,初渡浙江,便有終焉之誌,會稽有佳山水,名士多居之,謝安未仕亦居焉。孫綽、李充、許詢、支遁等皆以文義冠世,共築室東土,與羲之同好。”難怪永和九年三月初三,王羲之組織修禊之會,竟一呼百應,一下子來了四十一位名聲響亮的雅士。王羲之原來並不想做官(《晉書》載其自書:“吾素自無廊廟誌”);爾後既然做了,則不樂在京師而屢求外任,一到了會稽,便不想再走了,到底終老於此。是會稽好山好水征服了他。以後他的子孫便世居這裏,再沒有返居臨沂老家。他所鍾愛的小兒子、與他在情趣上最為接近的王獻之亦性愛山水而依戀於會稽。《世說新語·言語》載王獻之(字子敬)的話說:“從山陰道上行,山川自相映發,使人應接不暇。若秋冬之際,尤難為懷。”南朝梁人劉峻注引《會稽郡記》曰:“會稽境特多名山水。峰崿隆峻,吐納雲霧。鬆栝楓柏,擢幹竦條。潭壑鏡徹,清流寫(瀉)注。王子敬見之,曰:‘山水之美,使人應接不暇。’”《世說新語·言語》又載:“顧長康(即顧愷之)從會稽還,人問山川之美。顧雲:‘千岩競秀,萬壑爭流,草木蒙籠其上,若雲興霞蔚。’”
山陰道上的詩情畫意到了現代文人魯迅先生筆下,則變成對故鄉山水的一段刻骨銘心的繾綣記憶:
我仿佛記得曾坐小船經過山陰道,兩岸邊的烏桕,新禾,野花,雞,狗,叢樹和枯樹,茅屋,塔,伽藍,農夫和村婦,村女,曬著的衣裳,和尚,蓑笠,天,雲,竹……都倒影在澄碧的小河中,隨著每一打槳,各各夾帶了閃爍的日光,並水裏的萍藻遊魚,一同蕩漾。諸影諸物,無不解散,而且搖動,擴大,互相融和;剛一融和,卻又退縮,複近於原形。邊緣都參差如夏雲頭,鑲著日光,發出水銀色焰。凡是我所經過的河,都是如此。[1]
正是因為會稽山水之美甲天下,才會吸引來四方“越名教而任自然”、“歸之自然”的魏晉名士紛至遝來,流連忘返,終至永和九年蘭亭雅集而臻物我相親,“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將至”(《蘭亭集序》)的境界。這裏僅錄王羲之《蘭亭集序》的前半節,已可見當時文人屬意山水、會心於山水的審美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