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與土地的關係
寵書宣言
作者:維舟
這本書中的大部分篇章,是在二十多年前寫的,但卻更像是寫給今天的讀者看的——因為其中所蘊含的那種遠離城市、親近土地的意念,在城市化日漸加深的當下無疑能得到更多人的共鳴。
可能因為作者原是詩人,這裏的散文倒不如說是以詩的語言寫成的,如他自己所說的,他是努力“將散文作為詩歌以另一種手段的繼續來寫作”。在一個煩躁得無法靜下來讀詩寫詩的時代,他是一個安靜的人。可以理解,這樣一個人,會以他自己豐富的內心來建造一個不為外部世界所擾動的世界,而對他來說,這就是他與土地的秘密聯係,這既是他靈感的源泉,也是他的生活方式,最後還進入了他的靈魂。
不難看出,對他而言,世界不需要很大,也隻有這樣,才能充分享受那種全心全意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快樂。所以他可以一年四季不間斷地觀察同一片土地,仿佛那裏就蘊藏著大地所有的秘密。理所當然的,他肯定認為,當一名詩人就是當一名田園詩人。世界發生任何變化都是不重要的,因為一如《瓦爾登湖》中所言,真正重要的是“兔子和鷓鴣一定可以永存,像土生土長的人一樣”。他理解的美好生活幾乎是靜態的、四季循環式的,在意的是生命與季節更替的節律,而不是任何進步,改變則幾乎是受到抵觸的。
並不奇怪,他的審美也因此都以平凡簡樸為尚。他說自己最喜歡的三種動物是麻雀、野兔和毛驢,“相對來說,我不太喜歡強大的、色彩鮮明的動物;而較偏愛卑弱的、顏色與土地貼近的動物。”說到底,其文字背後乃是一種弱者的哲學——與前些年“狼圖騰”所標舉的那種凶狠頑強相反,他把美德歸於羊:“它們草地上的性命,顯現著人間溫暖的和平精神;它們彙納眾厄的懦弱軀體,已成人類某種特定觀念標準的象征和化身。”
凡此等等,都與他的整體觀念密切相連——那是一種對以城市生活為代表的現代文明的反思和反抗,幾乎像是絕望地在堅持一種更合乎自然和道德的生活方式。他所表現的農村、農田、農業,處處隱現著城市的背影;在他筆下,農業主要不是一種職業,而是一種生活方式,這種生活的根本要點在於“反城市”。這種“鄉村/城市”的二元對立構成了他視野中的主要衝突,幾乎類似於光明與黑暗之間的鬥爭,且彌漫到世界的其它概念之中。比如他說,“成人世界是一條濁浪滾滾的大河,每個孩子都是一支歡樂地向它奔去的清澈小溪”;又說,原生力量從未放棄抵抗科學的力量;農民最善良,人類社會轉向工業文明則“不光汙毀了自然,顯然也無益於人性”。
表達類似看法的,曆來並不鮮見,但值得注意的是,這樣一種對美好世界已然失落的歎息,實際上是工業革命的產物。正是因為城市發生的劇變令一些人感到精神上的不快和壓抑,才使得他們將目光投向了鄉村。最早發生工業革命的英國,其文化上卻帶有尤其強烈的鄉村品味和頑固的鄉村生活習慣,認為鄉村才代表了最美的英國,這大概並非偶然。英國那種懷舊的田園主義,早已形成一種頑強的傳統,認為鄉村乃是一種自然的和道德的生活方式——卻不幸遭到工業化的破壞,但鄉土文學卻常常正是有過城市生活經曆的“文明人”寫的,正如雷蒙·威廉斯在《鄉村與城市》中所說的,“來到城市之後,我才從市民、學者那裏了解到有關鄉村生活、鄉村文學真正意義的說法。”這種懷舊與反抗,其實蘊含著改變的衝動,因為它的根源是對文明和城市的不滿。而且,用美國城市景觀設計之父F.L. Olmsted的話說,“必須記住的是,人對於鄉村美景的欣賞明顯是隨他在文明方麵的進步而增加,而不是減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