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色

小說門

作者:孫方友

午夜時分,宮澤園忽覺腹內發沉,疼痛難忍,心口窒悶如堵,似乎還有要嘔吐的征兆。他急忙坐起,發現自己出了一身透汗,毛巾被溻濕了一層。由於起得過猛,頭部產生了眩暈的感覺,身子也虛脫如飄。他預感到問題嚴重,慌忙拉開房燈,抓起一把衛生紙就朝廁所跑去。

那時候月亮已經偏西,瓦藍的天空中一片星光燦爛。鄉政府大院裏寂靜如死,走廊口處的鵝脖燈閃爍著渾黃的光。這裏是三進大院,後院是書記鄉長們的住處,寧靜雅致,整潔大方,花圃甬道,曲徑通幽。隻可惜,當初的設計者隻顧讓領導衛生,卻沒有設計廁所。宮澤園暗罵著前任書記的無知與愚蠢,很艱難地越過走廊口,朝中院的茅廁裏跑去。由於情況緊急,跑到廁所的時候差點兒沒脫掉褲子。

排泄物如尿水,而且是傾瀉般的凶猛,宮澤園渾身乏力,像是腹內有著排泄不完的痛苦和難受。他恨不得想把茅池蹲穿,但隱隱又感覺出某種潛在的危險,便掙紮著站起來,提著褲子回到後院,敲響了隔壁權一路的房門。

權一路是鄉黨委抓政工的副書記,排名次是三把手。鄉長和政工書記號稱黨委書記的兩駕馬車,為左右膀臂,所以在住房問題上也無形中排了名次,一左一右。所不同的是,書記和鄉長為正科級,都是兩間房,寢辦合一,外間辦公,裏間住人。權副書記雖然權力不算小,但級別仍屬副科級,所以隻有一間臥室。權一路原來在一個偏僻的鄉裏當黨委秘書,是宮澤園的一個在省城工作的同學的胞弟。宮澤園上任伊始,點將要他來潁河當鄉長。可惜縣裏的常委們皆嫌提拔得太快隻放任副書記。事情沒辦成,卻弄得滿城風雨,不但使宮澤園和權一路麵子上過不去,連老鄉長田守太也大有無顏見江東父老的窘迫。田守太是本鄉人,年齡已近半百,侍奉過兩任書記,隻剩這最後一屆。他本想貢獻餘力,站好最後一班崗,不料新書記還未上任就差點兒把他炒了魷魚。所以無形中就有了某種“隔”。心裏有了情緒工作就消極,仿佛是給宮澤園過不去,晚上他極少在鄉政府裏過夜。

權一路正睡得香甜,突然被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一下坐起,警惕地問:“誰?”

“是我!”宮澤園喘噓著說,“快去叫醫生,我肚子好難受!”

權一路一聽是宮澤園的聲音,頓時緊張起來,慌忙拉開房燈,穿著褲頭兒就下床去開門。他一看宮澤園麵色蠟白,頭上汗珠閃閃,很是惶恐,著急地問:“你怎麼啦?”

“拉肚子……”宮澤園奪門而進!一屁股躺在沙發裏,接著眸子就吊了上去……

潁河鄉黨委書記宮澤園於仲夏的一個深夜住進鄉衛生院,他從昏迷中醒來的時候,已是淩晨五點鍾。他像做了一場噩夢,帶著恐懼和驚慌睜開了雙目。那時候他才發現自己正躺在病床上,搖頭電扇吹得來蘇水的氣味兒到處彌漫。針架上的那個倒懸的藥瓶裏冒著水泡兒,證明他已悄然脫離危險。他感到胳膊發沉,想動一下,又怕動了針頭。他禁不住歎了一口氣。他的歎氣聲無形中調解了室內緊張已久的空氣,守候他的權一路和鄉通訊員小寧十分驚喜地走過來,齊聲問道:“宮書記,你醒來了?”

他沒有回答,隻用眼神表示感謝。他覺得口幹舌燥。很纏綿地咂了一下嘴巴。小寧急忙端過溫度適中的開水,小心地用湯勺喂他。他喝了幾口,感覺輕了不少,便問權一路說:“我得的是什麼病?”

“醫生說,是食物中毒!”權一路回答。

聽說是食物中毒,宮澤園的麵部禁不住掠過一絲驚恐,接著就不自主地陷入了回憶之中。昨天,他一共陪了兩次客。中午是縣委組織部的一位副部長來檢查黨建工作,由他和權一路作陪。晚上,縣委李書記來看潁河防汛工作的準備情況,沿河堤走了一遭兒之後,書記要走,是他極力挽留才讓書記小酌了幾杯。當時由於鄉政府食堂裏的大師傅不在。是田鄉長到街上詹胖子的飯店裏叫了一桌菜,作陪的也隻有他和田鄉長兩個人。現在權一路安然無恙,就證明那頓中午飯沒問題。那頓中午飯沒問題就證明那頓晚飯有問題。若是那頓晚飯有問題才是真正的有問題。——一想到此,宮澤園頓然緊張起來,惶惶地問權一路說:“李書記怎麼樣?”

“李書記和昨晚上來的那班人全部住了院!”權一路說。“不過,剛才我又要了電話,他們也已脫離了危險!”

宮澤園像犯下了什麼不可饒恕的錯誤,滿臉苦楚,許久了,才問:“老田呢?”

“司機把你送來後,我就派他去田鄉長家。司機說,田鄉長沒事兒!”權一路說:“我正為這事兒犯疑哩,同桌吃飯的人全中了毒,為什麼就他安然無恙?”

宮澤園望了權一路一眼,沒有回答。他雖然不讚成權一路像當年那種抓階級鬥爭般的警惕,但也不排除因“官場險惡”而引發的十萬分之一的可能性。既然大夥都脫離了危險,他隻希望這是一個偶然性事件。事情很窩囊,窩囊得令當事人難以啟齒。消息很快就會傳遍全縣政界,他宮澤園除去給人落下“拍馬拍錯位”的笑柄之外,失去的東西已沒法彌補。尤其是在縣委李書記那裏,將永遠成為一個心理障礙。

這大概就是命運!

“我已派人到街上那個胖子飯店裏做了調查!”權一路眨了一下精明的眼睛,有條不紊地彙報說:“昨天晚上田鄉長一共叫了十六個菜,除去青菜之外,團魚和鯽魚全是鮮活的。豬肉也是早晨剛殺的,而且放在冰箱裏,想來問題不大。令人可疑的是那盤手抓羊肉。店主說是從回民肉鋪裏買的,但有人揭發說他經常接受漢民屠宰個體戶送來的整羊——這就不能不使人懷疑那羊肉的純潔性。再說,無論羊肉是從何處買來的,但‘五月馬六月羊,吃了不得見爹娘’的老歌子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

宮澤園很服氣權一路的工作效率,滿意地望了他一眼,突然想起了什麼,說:“很可能是那盤抓羊肉,因為田鄉長曆來不吃羊肉!”

“是的!問題很可能就在這兒!”權一路不慌不忙地說:“過去田鄉長陪客,從不讓點羊肉,而這一次,為什麼主動點了一盤抓羊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