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話題
作者：劉心武
霍兄女兒霍琪來電話，說她爸爸第二天就要從醫院回家，開始輪椅生活了，請我一定去一下。
霍兄本來身體不錯，卻突遭車禍。經醫院救治，雖然活了下來，卻從此隻能憑借輪椅活動。他住院期間，我去看望，那時已經脫離危險，卻十分嗜睡。見我去了，霍琪要將他喚醒，我忙製止。霍琪不想詳細敘說她爸爸的病情，我也絕不多問——活著就好，大家保重！
第二天起床後，我邊洗漱邊想，去霍兄家，見他坐在輪椅上開始餘生第一日，該怎麼安慰他呢？他本是個喜動不喜靜的人，“人是‘地行仙’”成了他的口頭禪。霍嫂前三年去世時，他雖悲痛，半午後依然參加旅行團去遊覽了柬埔寨的吳哥窟。他說，曾和霍嫂一起看電視裏介紹吳哥窟，當時，霍嫂說了句：“要能在那裏頭捉迷藏該多好！”他沒言聲，心裏發願，倘若霍嫂病好了，一定去那裏返老還童，捉一番迷藏。雖說同遊嬉戲的願望未能實現，霍兄卻親自遊覽了吳哥窟，用數碼相機拍了許多照片回來。
那次，我去他家，霍兄打開電腦讓我欣賞。我說：“空鏡頭居多啊！”他告訴我：“沒有一張是空的，你也許看不出來，我可知道，她藏在了哪兒，從哪個縫隙裏跟我眨眼呢！”
現在，霍兄居然坐上輪椅了，雖說坐輪椅周遊天下的例子世上也有，但霍琪跟我說了，醫生很明確地表示，她爸爸今後不能再到各處旅遊，必須習慣輪椅上的小半徑生活。
我決定給霍兄帶去非同尋常的禮物。我去西單圖書大廈，精心挑選了一批編印精美的旅遊類圖書、光盤。我大體知道他以前旅遊過哪些地方，哪些地方則想去還不曾去過，我盡量選擇那些對他很新鮮的地方，我想，他一定會非常喜歡。
拎著一大口袋禮物去了他家。霍琪開門把我迎了進去。我還沒看見其人，聲音已經響起：“畫家來啦！歡迎歡迎！”開什麼玩笑！我雖然業餘偶爾畫兩筆，哪裏稱得起畫家！我看清了輪椅上的霍兄，他比以前瘦了很多，車禍連他臉上部留下了痕跡，他伸出雙臂表示要擁抱我，我忙彎腰摟住他，我感覺到他擁住我的手臂柔如柳枝。他剩餘的生命是多麼孱弱啊！我鼻子一酸，站直身子，忍住了淚水，又怕他看出，忙環顧四周。我有些驚訝，從房間布置上說，怎麼有些跟過生日似的？餐桌上有個大蛋糕！霍兄把一位四十來歲的男子介紹給我。那人黑黑的，一看就是來自農村的，原來他是家政服務員小張。霍琪兩口子雖然跟爸爸同住，但是他們各有各的工作。霍琪的先生已經去上班了，霍琪一會兒也要去公司，她告訴我：“張哥在醫院就是爸爸的陪護，照顧得非常好，我們非常感謝他答應照顧爸爸。”
霍兄先對我說：“新生活！新開始！你是見證人！”又對小張說：“你先別推，讓我自己來，人是‘地行仙’，我要走遍這座房子的每個角落。”他啟動輪椅，讓我們跟著，在各個房間裏巡遊起來。霍琪提醒他：“醫生說了，一般情況下，都應該讓別人推著您！”霍兄就哈哈笑：“今天是特殊情況。開學第一天，開業大吉！這是新長征的第一步，是生命新篇章的第一頁！”
回到客廳裏，霍琪跟我說，爸爸立下了個誌向，就是要從輪椅生活第一天開始，嚐試畫油畫！霍兄說：“之所以特地把你請來，因為你畫過油畫。不是要你費好多工夫教我畫，你看，畫架畫布、調色板、畫筆、修改刀……全準備齊了，隻需要你就最基本的技術性問題，耐心回答我一些小問題……”
我驚呆了。眼前這個人，經曆了那麼嚴重的生命危機，他在輪椅上的第一天，竟然要拿起一支新畫筆！他滿心歡喜，一臉憧憬，他點化著我的靈魂：“我要憑印象先把遊曆過的五十個美景畫下來，第一幅，就是在吳哥窟裏捉迷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