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臉七
小說部落
作者：小河丁丁
六歲的孩子嘛，正月裏得到一點零花錢，最大的樂趣就是揣著小紅包去趕集。
我們家就住在鎮集上，逢陰曆三六九趕集，不像鄉下孩子，倘使不到鎮上來，都不知道趕集是什麼樣子。然而初九那天上午，我把手放在口袋裏，緊緊攥著小紅包，感覺到裏麵鈔票的形狀，行走在花花集市上，那種派頭跟往常身無分文去趕集是大不一樣的——看到爆米花的，想買就買。看到畫糖的，想買就買。看到擰緊彈簧就跳個不停的小青蛙，挑在竹棍上會飛圈子的小鳳凰，以及任何讓我動心的東西，想買——就買！雖然不可能什麼都買，也許一樣也舍不得買，然而“舍不得”跟“沒有錢”完全是兩碼事。往常，早就受夠了那些狡猾而又貪婪的小商小販了，“有沒有錢？”“沒有錢不許摸！”“回家向大人要錢嘛！”這些叫人難受的話，他們不是掛在嘴邊，就是寫在臉上。
滿天灰雲好像一座座棉山，大清早就堆起來了。都說是要下雪，雪卻沒有下下來，雲也不見散去，是不願破壞人們趕集的心情吧。
我在人群裏擠來擠去，看到喜歡的就要摸一摸，問一下：“這個多少錢？”當賣東西的人說：“沒錢別亂摸！”我就拿出小紅包，理直氣壯地說：“我有紅包錢！”哼，他立即變得乖乖的，就好像狼變成了羊，眼中流露出巴結的神色，口中說著他的東西的好處。可我最後偏偏不買，氣死他去——誰叫你們這些人小瞧我呢。
我擠來擠去，忽然聽到吹哨子的聲音，時高時低，時銳時柔，婉轉多變，比畫眉鳥叫還要動聽。
這是賣什麼呢？
循聲過去，那邊圍著一圈人，個個伸長了脖子，有的人腦袋晃來晃去，尋找目光可以穿透的空隙。
我又小又瘦，像泥鰍一樣，從大人腿縫裏一下子就鑽了進去，哈，原來這兒在表演魔術。魔術師是個精瘦瘦的老頭，七十來歲，一身黑衣，個子很矮，好像從十五六歲起就再也沒有長過，臉黑黑的，眼珠子小小的，精光閃閃，嘴唇尖尖的，下巴上的胡須又稀又長，不像是從肉裏長出來的，倒像插秧一樣種進去的。
他將兩隻白瓷碗倒扣在地上，不停地移來移去，合著哨子的節奏。奇怪，就是兩隻碗，我們家也有的那種最普通最便宜的碗，就那樣移來移去，一個移到左邊，同時另一個移到右邊，什麼變化也沒有，誰都會那樣移，因為合著哨子的節奏，竟也叫人看不厭，並且期待他做出什麼變化來。
他突然將兩隻碗停下，吐掉哨子，打著拱手說：“鄉親們，小的沒名沒姓，江湖人稱黑臉七。魔術魔術，就是假的，全憑手快，待會兒我要叫空碗裏變出球來，要是哪個看出球從哪裏來，藏到哪裏去，我就收攤走人，要是這麼多眼睛，沒有人發現破綻，那麼請大家喝個彩！”
說罷，這個黑臉七翻開左邊那隻碗，說：“大家看，沒有，什麼也沒有。”又翻開右邊那隻碗，說：“這邊也沒有。”然後銜上哨子，“嘰——哩”一聲，右手朝大家揚一揚，說：“手上也沒有！”望空中一抓，左瞅瞅，右瞅瞅，朝左邊那隻碗一扔，說聲“進去”，接著就問大家：“哪個看清沒有？我把一個球扔進去了！”奇怪，那個碗明明倒扣著，他怎麼可能把球扔進去？我想看更仔細，怎奈他是背對著我。對麵一個小夥子說：“你騙人的，這裏麵沒有球！”黑臉七立即對那個小夥子說：“你確定？”小夥子猶豫一下，說：“確定。”黑臉七說：“敢不敢打賭？五塊錢，要是裏麵真有球，你給我五塊錢，要是裏麵沒有球，我賠你十塊。”小夥子是個精明人物，一下子就按住左邊那隻碗，說：“你退開，不許再碰這隻碗，我跟你賭——”隨即拿出五塊錢。我心裏不禁格登一下，五塊錢，不是個小數目，豬肉才一塊錢一斤呢！黑臉七冷笑一聲，退後兩步，背脊都要挨著我了，對小夥子說：“你開，你開——”小夥子反倒猶豫了，眾人都起哄：“開呀！”“開呀！”“我們這麼多人看見的，裏麵什麼也沒有！”小夥子咬一咬牙，揭開碗，頓時傻了眼，眾人也齊聲發出“噫”的驚呼——裏麵明明有一個小球，紅紅的！
“多謝！”黑臉七飛快地拿過那張五元鈔，向眾人亮了亮，誇獎小夥子說：“你是個守信用的，出言不悔。”而後就將鈔票塞入自己的口袋。
小夥子窘得臉都紅了，摸一摸口袋，又掏出一張十元鈔——這在那時候算是大鈔票，好比現在的百元鈔。眾人都躁動起來。隻見小夥子將十元鈔放在地上，梗著脖子對黑臉七說：“我們再賭一把，賭十塊！”黑臉七笑嘻嘻的：“你說怎麼賭？”小夥子揭開右邊那個碗看一下，裏麵沒有東西，又倒扣在那兒，說：“有本事，你把球丟到這個碗裏來！”黑臉七拿起右邊那個碗，對鄉親們說：“大家看，這個碗有問題的，碗屁股有機關！”眾人一驚，看黑臉七神色，明明是開玩笑。黑臉七將碗遞向小夥子：“請你摸一下，有沒有機關？”小夥子將信將疑，伸手摸一下碗底，說：“沒有。”黑臉七將碗放在地上，這一下我看清了，他手上不知從哪裏摸出一個球，放到碗下去了。我緊張得心兒怦怦跳，鼻子冒出汗珠，不知如何是好。
那個小夥子，所有的人，卻渾然不覺。
黑臉七退開一步，對小夥子說：“你將碗按牢了——”
小夥子立即用雙手將碗緊緊按住。
黑臉七望空一抓，朝碗中作假一扔，也不說“進去”，就去拿那張十元大鈔。小夥子急了，要來搶鈔票，黑臉七說：“你開呀，開了就知道，這張票子歸我了。”
小夥子趕緊打開碗，果不其然，裏麵又是紅紅的一顆！
眾人有讚歎的，有嘲笑的，小夥子不好意思抬頭，轉身灰溜溜要走，黑臉七卻叫住他說：“我逗你開開心的，錢你拿回去——”果然將十元大鈔和剛才那張五元的一起還給了小夥子，說：“我還真希望輸給你呢！”小夥子又感動，又意外，倉促地向黑臉七鞠了一躬，匆匆擠出了人群。
黑臉七對圍觀的人說：“老漢今年七十八了！出來跑江湖，不是要賣藝糊口，是想尋個眼力好的做徒弟，免得在我手上斷了傳人，將來升了天，不好意思去見祖師爺。看來在這個集市是碰不上了，後會有期！”
原來是這樣！
眾人都感歎，摸頭。
看到黑臉七要收攤走人，我不禁拉一拉他的衣尾。他轉過身，打量著我，眼中閃出一道流星似的亮光：“剛才你看出來了？”
我點點頭。
眾人說：“小孩子哪裏看得出來？”“他哄人的！”“我們這麼多人都看不出來！”
黑臉七卻從口袋裏掏出一張鈔票，是兩元的，對我說：“我再玩一次，要是你看出來，鈔票歸你。你看不出來，也沒有關係。”
他將一隻碗倒扣在地上，伸手要往空氣中抓——我說：“你不用蒙人了，球已經在碗裏了，你剛才放進去了。”
眾人都是一驚，不敢相信。
黑臉七卻微微一笑，伸手移開碗說：“明明沒有——”的確，碗底下什麼也沒有，可是我看出來了，他的手一碰到碗，剛剛將碗揭離地麵一道縫的時候，就將先前放進去的那個紅球拿出去，捏在手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