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錯,讓我看下去。”
他們一起坐在梳妝台前,在這張神秘的鏡子下,共同閱讀這本六十年前的日記,記載著一個女人的心事,還有荒村公寓裏家族的秘密。
就這樣看了足足一個多小時,筆記本裏許多字跡都化開來了。雖然是雋秀的楷體,但有的字也頗為潦草,讓他們看起來十分吃力。
狄小傑一邊看一邊驚歎,仿佛跟著日記來到另一個時空。突然,他抬頭看著梳妝台,鏡子裏的艾嘉莎已變成了另一個人,她燙著四十年代流行的發型,穿著一件錦繡旗袍,雙目無限溫柔——正是剛才照片裏的女子,她的名字叫安若芬。
而她身邊的男子還是狄小傑,不過衣服換成了長衫,留著油光光的頭發。安若芬拿著木梳,輕輕地為他梳頭。男人油亮的發絲在梳齒間流動,狄小傑卻露出了奇異的微笑。
“不!”
他對著鏡子大叫起來,身邊的女子又變成了艾嘉莎,她不解地抬起頭:“你又發神經了?”
“沒,沒什麼?”
狄小傑可不想被她判定為精神病人,隻能繼續看著日記,但發現後半邊都被撕掉了,安若芬的故事也隻剩下前麵一半。
現在,他們已能歸納出六十年前,荒村公寓的歐陽家族許多秘密了——安若芬是個小康人家的女兒,就像《長恨歌》裏的王琦瑤,做著“上海小姐”的美夢,卻不想遇到了風流瀟灑的歐陽清遠,這個出入摩登生活的富家子弟很快征服了她,並將她娶入了豪門歐陽家。
安若芬踏入荒村公寓的第一天,便感到這宅子裏有種古怪,每當深夜就會發出腐爛的氣味。而在她與丈夫的新婚之夜,歐陽清遠竟然從洞房中消失,不知逃到什麼地方去了。她孤獨地流著眼淚,過完了人生最重要的一夜。此後的半年,丈夫越來越不理睬自己,而包括公公婆婆還有小婆婆——也就是歐陽老爺的二姨太,全都不把她放在眼裏。諾大的荒村公寓中,居然沒有和她說話的人。孤獨和壓抑,就像這神秘的老宅,讓她每夜感到窒息。
直到有一天晚上,她發現了這個家族最醜惡的秘密——歐陽清遠竟躺在小婆婆的床上,這個三十歲的豔麗少婦,和少爺勾搭在一起,根本不顧及安若芬的感受。這致命的打擊讓她幾欲崩潰,一氣之下收拾行李逃回娘家。但她父親的生意破產了,欠了許多高利貸,需要仰仗歐陽家的接濟。父親不許她回娘家,硬是把她送回了荒村公寓。就在她回到丈夫身邊的當晚,歐陽家的老先生老太太勃然大怒,說她私逃出去犯了大忌,必須要家法伺候!於是,她被歐陽老太太抽了一百個耳光,隨後又用竹簽插進她的指甲。
從此,每夜她都要麵臨丈夫的毆打,公公婆婆的漫罵,直到……
日記最後一天是1946年12月13日,此後過了四個月,便發生了清明節之夜的慘案。
所有線索都到此中斷,艾嘉莎隻感到一陣壓抑,閉上眼睛深呼吸了一口,肺葉裏充滿了六十年前的空氣。似乎安若芬在當年受的苦難,全都疊加到了她身上,不由得對男人們產生厭惡,特別是眼前這個號稱狄仁傑後代的家夥。
她從坤包裏拿出那張全家福照片,再對照著抽屜裏的幾張老照片,安若芬奇異的表情,似乎要從照片裏爬出來。
“這是什麼照片?”
狄小傑驚奇地問,艾嘉莎便把這老照片的來曆,除了討價還價的細節外,全都說了出來。
他若有所思地站起來,擺出一副推理小說家的姿態說:“現在,我們剩下的唯一線索,便是這張照片了!”
“又怎麼樣?”艾嘉莎無奈地看了看時間,已經下午五點了,“今天是四月五號,夜幕即將降臨,六十年前的這個夜晚,便是荒村公寓慘案的時間。”
狄小傑緊張地踱了幾步,嘴裏神經質地念叨著:“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等一等,他又想起了什麼,立刻掏出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
你猜對了,接到電話的人,正是狄小傑唯一的朋友——楊梵。
正是月上柳梢頭的時分,是他約會新女友的好時間,但鑒於今天是個特殊日子,他便早早回了家。
接到狄小傑的電話,他罵罵咧咧地出了門,其實他並不想辦這件事,但狄小傑威脅他若不去辦的話,欠他的兩千塊錢就永遠不還了。
“真是借錢是老子,討錢就是孫子了!”
他按照狄小傑在電話中的指示,來到他家附近的舊書市場。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找到那位姓丁的攤主,再晚兩分鍾就他撤攤回家了。
楊梵拉住攤主問道:“請問前天,你是不是賣出了一張全家福的黑白照片?”
“對,是一個年輕漂亮的小姑娘,有些神經兮兮。”
“是她托我過來的,還想問問這張照片的其他情況。”
攤主不耐煩地回答:“我不都已經說過了嗎?是我爺爺在1946年拍攝的。”
“還有呢?求求你了,這可是人命關天的事情。”
楊梵那一本正經的表情,還真把攤主唬住了:“因為我爺爺在1946年開了照相館,所以這裏有許多他留下的舊照片。但是,昨天賣出的那張最最珍貴,因為那是我爺爺臨死前,關照家人一定要燒掉的照片。”
“啊!是要把這張照片給他陪葬?”
“沒錯,就在我爺爺死後不久,家裏人決定把這張照片燒掉時,我冒險把它給搶救了出來。因為我覺得這張照片裏,有股非常特別的東西,但我具體也說不上來,隻記得當時著了魔似的,死死抱著這張荒村公寓裏的全家福,就這麼把它保存了下來。”
“那幹嘛又要賣掉呢?”
攤主長歎了一聲:“哎,這不是我前幾年失業了嘛,隻能到這裏來擺攤,將爺爺留下來的照片拿出來賣。我可真是不肖子孫啊!昨天七百塊賣掉了那張照片,回頭想想真有些後悔,就算是七千塊,七萬塊,我也不該把爺爺的寶貝賣了啊!該死!我真是該死啊!今天是清明,我要早點回去,給爺爺燒點紙錢,求他在陰間饒恕我的不孝吧。”
但楊梵還是攔住了他:“對不起,請先別走,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夜晚降臨,荒村公寓。
分針抵達八點,狄小傑和艾嘉莎麵麵相覷,這是清明節的夜晚,歐陽家慘案的整整六十年後。
幾分鍾前,狄小傑剛接到了楊梵的電話。
此刻,他們閉上眼睛,幾乎同時想到了相同的畫麵——在底片般的顏色中,底樓那個放著鋼琴的房間,一字排開著五個座位,他們是歐陽家族的成員:歐陽老先生,老太太,姨太太,還有大少爺歐陽清遠,少奶奶安若芬。他們正襟危坐對著鏡頭,不像是在拍照片,而是在舉行清明節的祭祀儀式。
突然,耀眼的閃光燈亮起。
目光呆滯的歐陽清遠站起來,從背後掏出鋒利的斧頭,宛如舊上海傳說中的斧頭黨。他舉起利斧劈在妻子身上,安若芬一身尖叫臥倒在地。歐陽老爺和太太都萬分驚訝,他們斥責兒子是不是發瘋了?但一片黑色的煙霧籠罩了他的臉,閃光燈繼續在閃爍,歐陽清遠不停地眨著眼睛,斧頭同時落到了父親頭上,老頭的腦袋當即劈碎了。老太太早已嚇傻了,隨即利刃又降臨到她頭上。二姨太轉身就要逃走,卻不想歐陽清遠扔出斧頭,正好飛到她的後背上,深深嵌入她的心窩。
渾身沾滿鮮血的歐陽清遠,仰天狂笑起來,麵對照相機鏡頭,擺出一個又酷又帥的姿勢。
又一片煙霧飄過來,像幽靈吐出的氣息,覆蓋了整個荒村公寓,這一睡就是六十年。
“別!”
艾嘉莎拚命搖著頭,仿佛那斧頭將要劈向她。艱難地睜開眼睛,渾身上下都是冷汗。她攤開手中的那張照片,清明節的全家福,照片裏的歐陽清遠,正目露凶光地看著她。
“你也是這麼想象的?”狄小傑捏緊了拳頭,看著她的眼睛說,“這就是當年凶案的真相?”
正當艾嘉莎也一籌莫展時,樓下忽然又傳來某種動靜,像是有人在走動,還有搬動椅子的聲音。
“它——來了?”
這個“它”,指的自然是當年被殺害的鬼魂。
狄小傑深呼吸了一口氣,便輕輕走下樓梯。艾嘉莎也緊隨其後,兩個人來到底樓,看到當年凶案的房間裏,露出詭異的白色燈光。
小心翼翼地走到房門口,把頭往裏麵探去。隻見所有的燈都亮了,原本布滿了灰塵的房間,竟被收拾得幹幹淨淨。屋子中間排開五把椅子,全是那種老式的靠背椅。有台可以進博物館的古董照相機,正擺在牆邊的三角支架上,鏡頭對準了那五把椅子。
再看後麵的背景和擺設,一切都與那張全家福照片相同。但最最讓人驚訝的是,鋼琴邊坐著一個穿著旗袍的女子。
滿頭白發的女子。
滿臉皺紋的女子。
眼窩深陷的女子。
她正是昨天半夜裏,狄小傑在廁所外見到的老太婆!
但她卻穿著一身綠色的錦繡旗袍,就與傳說中的鏡子裏的女鬼相同,可歲月早已磨平了她的美麗,隻剩下一把蒼老的骨頭,繼續著荒村公寓的魅影。
老太婆根本就沒當他們存在,她自顧自地抬起琴蓋,十根枯瘦的手指,在琴鍵上彈出了聲音。
依然是李斯特的《直到永遠》。
琴鍵隨著她的手指而運動,音符從鋼琴的共鳴箱中傾瀉而出,立刻傳遍了整個古老的房子。這是她六十年來的哀傷,也是她永不再來的青春祭奠。
在這個清明節的夜晚,她祭拜的亡靈,就是她自己。
狄小傑和艾嘉莎都屏住呼吸,沉浸在這美妙的鋼琴聲中——直到永遠……直到永遠……
突然,鋼琴聲戛然而止。
老太婆站了起來,眼窩裏露出迷離的目光。她來到屋子當中,坐在五張椅子裏偏左的那張裏——是全家福照片中,安若芬所坐的位置。
一身錦繡旗袍的老太婆,擺出一個端莊秀麗的姿態,麵對著照相機鏡頭,露出似是而非的微笑。
時光倒流六十年,那片黑色的煙霧又從地下湧出,籠罩在荒村公寓的每一個角落。
一切又都重現,清明節的夜晚,拍攝全家福的照相機,歐陽老爺、太太、二姨太、歐陽清遠,還有穿越時光的安若芬。
凶案即將發生!
但是,現在還缺一個最重要的角色。
他就是狄小傑。
艾嘉莎想要拉住他,但這小子不知哪來的神力,竟一把推開了她,徑自走到房間裏。
在白色的詭異燈光下,狄小傑高昂著胸脯,刹那間英姿勃發頂天立地,不再是那個天天被包租婆追債的小可憐蟲了,而是威震四海的大唐名相狄仁傑的第三十六代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