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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山子機關舊樓小禮堂裏,前來參加座談的下崗工人代表早已到齊。因為潘書記遲遲沒到,座談會還沒開起來。組織會議的工作人員焦急萬分。工人代表們卻異樣地保持著沉默,神色一律十分嚴峻地安坐在各自的位置上等待著。開發區一位姓薑的副主任解釋道:“對不起……潘書記在路上被耽擱住了……他馬上就到……”工人代表們卻麵麵相覷,不做任何表態。

馬揚一趕到機關,就讓丁秘書去查了一下第一批下崗的人員中,到底有多少省市級的勞模。“接到您的電話,我馬上讓有關方麵用電腦搜索了一下,列入這一批下崗名單的省市級勞模,隻有一個……就是趙長林。也真是不巧……”小丁報告道。馬揚皺起眉頭道:“大山子就這麼一個寶貝疙瘩,怎麼就把他給疏忽了?”小丁忙說:“我已經請市總工會和勞動局、民政局的幾位領導在您辦公室等著了……”馬揚卻說:“先去會場。”

馬揚一走進會場,大家都站了起來。馬揚忙溫和地笑道:“請坐。大家請坐。潘書記讓我來向大家致歉,非常過意不去,路上遇到了一件意外的事情,耽擱大家這麼長時間,他正緊趕慢趕往這兒趕。”

這時,開發區辦公室主任卻走了進來,附在他耳旁,低聲說道:“潘書記到了。在您辦公室裏哩。他讓您過去一下。”馬揚忙回到自己辦公室,隻見辦公室裏已經坐著不少人了。最引人注目的當然是潘祥民和身前放著擦皮鞋箱子的趙長林。潘祥民臉色不太好看地瞥了馬揚一眼。馬揚上前跟他握手,他都沒理會。馬揚多少有些尷尬地招呼:“剛到?”潘祥民卻冷冷地問:“還有可以說話的地方嗎?”馬揚一邊忙答:“有。有。”一邊把潘祥民帶到了另一個辦公室。一進那個辦公室,早憋了一肚子火的潘祥民便衝著馬揚嚷嚷開了:“我說馬揚,你這麼大一個大山子,就容不下一個省級勞模?啊?你是不是還要把全國勞模都弄下崗心裏才舒坦?”“是我工作疏忽。確實是我工作疏忽……”馬揚忙答應。“疏忽?你知道嗎,你這種疏忽,傷害的不僅僅是一個趙長林!”潘祥民仍然不依不饒。

這時,丁秘書又匆匆走來報告:“與會的下崗工人代表聽說趙長林來了,都上辦公室去看他了。”跟趙長林在一個擦鞋點於活兒的那些下崗工人,見潘祥民執意“帶走”趙長林,心裏都有些發慌,也怕趙長林“吃虧”,情急中,招呼兩輛的士,緊隨其後趕來。下車時,兩位司機一概拒收車資,隻說道:“得。得。這趟車,我們請了。記住,替哥兒們在當官的麵前多說幾句實在話,比什麼都強!”

於是,馬揚辦公室裏人越聚越多。丁秘書忙招呼:“請同誌們還是到小禮堂去……”不大一會兒工夫,小禮堂裏也人滿為患,兩側的走道裏甚至都站上了人。薑副主任說先請“我們尊敬的老領導,原省委書記潘祥民同誌講話”時,依然還板著臉的潘祥民說:“還是請你們的一把手馬揚先講。他講比我講管用。”馬揚趕緊站起來說:“好。我先說幾句。一會兒大家都講完了,再請潘書記做總結。首先,我要向大家說明一個情況……”這時,趙長林突然站了起來,滿臉漲得通紅地舉起一隻手,請求道:“能不能讓我……讓我先說幾句?”馬揚一愣。所有與會的人都一愣。主持會議的薑副主任擔心現場氣氛如此“熾烈”,再由他這麼橫插一杠子,會又出啥亂子,便湊近了趙長林,低聲地、卻又堅決地、既用商量的口氣、又帶上吩咐的口吻說道:“長林,讓馬主任先講完吧?”趙長林歉疚地看看這位薑副主任,然後又求援似的看看潘祥民,說道:“我……我……”潘祥民立即應和道:“既然長林有話要說,那就讓長林先說。長林,你說。有啥說啥。放開了說。”馬揚也馬上胸有成竹地應和道:“好。長林,你先說。”真要讓他先說,趙長林一時半會兒地卻又猶豫開了。“省市兩級領導也有一段時間沒跟咱們工人麵對麵座談了,今天這個會又讓我這麼點屁大的事給攪和了,我挺對不住在座的各位領導、各位同誌……”幾分鍾後,他開始喃喃地說道。會場上一片肅靜。“前些日子,馬主任在電視裏給全體大山子市民講話,有一段話說得我心裏挺不好受。他說,幾十年來,咱大山子全體市民、工人、幹部,為大山子總公司的建設盡心盡力,做出了卓越的貢獻,這筆賬是要記在共和國的發展史上的。但由於當前遇到了空前的風浪,加上部分機械失靈,某一時期管理指揮有誤,這艘擁有三十萬船員和旅客的‘超級大船’已經沒法承載這麼多船員和旅客了。現在擺在大家麵前的,隻有兩條出路,一條是,誰也不下船,悲壯地與船一起沉沒。另一條出路就是,多餘的船員旅客趕緊下船,先保住大船不沉,等把船搶修好了,裝上了新的機器,能遠航五大洲四大洋了,再根據需要和可能,讓大家夥上船來。即便最後還是有一部分人上不了船,黨和政府也絕不會棄之不顧,也要對他們的基本生活有一個妥善的保證。這次我們機修分廠百分之百被裁減了。廠領導征求過我的意見,他們說,你是省級勞模,你提個要求吧,我們給你報到市裏去,根據有關政策,可以對你做特殊安排。我沒提這個要求。剛才,馬主任一見麵,就和薑主任一起,一個勁地向我道歉,說他們工作有誤,疏忽了我這個省級勞模、工人階級的優秀代表,傷了大夥的心。他們馬上讓在場的勞動局領導對我做恢複公職的處理。我挺感激的。但是,我還是拒絕了。我不是在跟省市兩級領導憋氣。當然,下崗後,我也憋過氣,罵過娘。大山子的工人都說,盼馬揚,想馬揚,馬揚來了全下崗。但這些日子我想通了。真的想通了。這條大船就是修好了,跟以前的那條大船也是不一樣了。從前的那條船,國家是包吃包住包產包銷。每年每月每天都有人給你派活兒。你隻要埋頭幹你的活就行了。可以這麼說,三十多年,我趙長林除了學會了修那幾種老掉牙的機器,別的真是啥都不會。從今往後不可能了。不管在船上還是船下,我們都得有那種本事,要學會在沒有人托著你領著你的情況下,自己也能撲騰兩下。從小處說,也能給老婆孩子找一口飯吃;從大處說,還能發揮咱工人階級的餘熱,給國家、集體創造一點財富。這本事,晚學不如早學,強迫學不如自覺地學。擦皮鞋又不丟人現眼。目前,咱隻有這點能耐,那就擦唄。誰知道今後還會擦出一個啥名堂、趟出一條啥路數來呢?”說到這裏,他有點說不下去了。對今天以擦鞋謀生,他的確心有不甘。而對明天的日子,他的確又茫然無數。憂愁和焦慮,忐忑和疑惑,不安和委屈,衝動和克製……這世界上但凡能把一個中年漢子折磨成蔫乎小老頭的那種種為難情緒,這時候全跟雜和麵似的,揉混在一起,全部地湧上心頭。驟然間,他眼眶濕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