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要出走,三六九(1 / 3)

要出走,三六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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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格尼

馬蘭花全家要走了,她到鎮上買了東西往家趕,車把左邊拴一條紅圍脖,右邊掛一個齜牙咧嘴的提包。那時,她三十歲。

群山圍成巨大的“U”,裏麵圈著白樺林子、寬一些的冰河、雪原、大坡、小坡、窄一些的冰河……過了窄一些的冰河,是“U”的底部——馬蘭花的村子。馬蘭花認為村子不應叫龍頭山,叫井底村更為合適。

雪被過往的車輪摻著石子一層層碾軋後,讓馬蘭花總擔心滑倒。她一路上弓著腰,一麵抵抗北風和雪。車瓦蓋發出哐啷哐啷的聲響,像一台轟鳴的拖拉機。騎到村口,車軲轆卡住了,她把腳和車輪從雪裏拔出來,從村東趕往村西,製造了另一些深淺不一、曲裏拐彎的符號。很多人向她張望,以為她的車把插著一麵紅旗。

買的啥那麼新鮮?

哦,圍脖呀?

給丫頭買的?

馬蘭花說,要逃出去了。

要逃出去了,馬蘭花說。

要逃出去了。

北風急,把馬蘭花嘴裏吐出的白氣折騰得胡亂打滾。她的綠頭巾、頭發絲、眉毛、睫毛全白了。她的眼珠始終黑著,並且亮著,比雪還亮。這樣,黃昏就來得晚些。

她在村西的三間紅瓦房前停下,跺掉腳上的雪。然後抬起幾根木檁構架的大門,把自行車推進院子,倚在石牆邊。黑狗叫個沒完,她踹了一腳。

沒見過新鮮色啊?土狗。她吼。

黑狗一縮腦袋,悲傷地回到狗窩。

木門開了,棉門簾一拱,拱出一個小孩,再一拱,又拱出一個小孩。一共拱出四個小孩。四個小孩和一群雞鴨豬把馬蘭花圍住,小孩們把提包和圍脖往屋裏生拉硬拽,雞鴨豬對著馬蘭花的氈底花棉鞋又啃又啄,馬蘭花踢不著靈巧的雞,鞋底都被豬賺了去。

別搶,都有份兒。馬蘭花一邊搗騰雙腳一邊說,大丫,給寶疙瘩衝油酥麵了嗎?

衝了。他像個豬崽子,吱吱喝了一大碗呢!

馬蘭花進屋關好門,一顛一顛地笑,睫毛上的白霜抖落了幾顆。

二丫,你五歲,你姐七歲了,早答應給你姐買圍脖,別搶了,你的脖套和手燜子在提包裏。馬蘭花解開頭巾,用力甩,發出啪啪的聲響,狗剩,你輕點兒,都十歲了,還不穩當,那樣會把拉鎖拉壞的。

大丫把圍脖繞在脖子上,爬到炕梢,對著炕櫃的一塊鏡子扭來扭去。二丫抹把鼻涕,把手伸進提包翻找。寶疙瘩沒翻到好吃的,哼哼唧唧爬到炕沿,一隻手探進馬蘭花的衣襟。

沒湯了,不能吃。再說你三歲了,讓外邊人看見笑掉牙。大丫,到底寶疙瘩喝油酥麵沒有?

喝了,喝了……大丫一扭頭,叫起來,哎呀,快看,媽燙頭了!

馬蘭花嗬嗬笑著搖晃起滿頭卷翹的頭發。好看嗎?嗯?

像山裏花,好看。二丫說。

不是,像咱媽,馬蘭花,真好看。大丫說。

我看像卷毛羊。狗剩噗哧噗哧笑。

馬蘭花吩咐大丫去倉房舀米,大丫樂顛顛去了。

馬蘭花的男人回來了,他跨進外屋的門,見鋁鍋蓋沒有蓋在那口黑乎乎的大鐵鍋上,他又跨進東屋的門。他怕門框碰著頭,每跨進一扇門,就行個禮。

怎麼還沒做飯?叫龍喜木的男人皺起鼻子,一股什麼味兒?

人找到沒?馬蘭花說。

怎麼還不做飯?快去做飯吧!

馬蘭花走進外屋,係好圍裙,把柴火填進灶坑,點著,鍋底的水很快滋滋叫起來。馬蘭花拿起水瓢,一邊舀水淘米,一邊往鐵鍋裏添水,米淘好了,鍋裏的水底冒起白泡。馬蘭花把米下鍋,蓋上鍋蓋,外屋的米和鐵鍋釀造的香氣順著小窗的縫隙一股股飄進東屋,鑽進龍喜木的鼻子。

馬蘭花是個能幹的女人,十年前去過一趟外邊,回來後仍然是個能幹的女人。隻是,馬蘭花在地裏幹活的時候總抬頭看天。馬蘭花說,咱得走,土裏刨食,刨不出息,一輩子弓腰撅腚,屁股撅出繭子,也就認識黃豆苞米土豆子,還不如那些大雁。龍喜木說,人能和鳥比嗎?馬蘭花說能,人得比鳥強。龍喜木瞪大眼睛說,能個屁,你飛一個我看看。馬蘭花不管龍喜木眼睛瞪多大,仍然望著天,天天念叨,念叨出了四個孩子,把走念叨成了逃。在一個漆黑的夜晚,躺在炕上的馬蘭花高聲叫喊,龍喜木,你要是再往我肚裏撒種,我就拿繩給你拴上。龍喜木沒有聽馬蘭花的話,馬蘭花就去爭當了計劃生育模範,堵截了龍喜木辛勤播撒的“種子”。

非得逃出去不可,馬蘭花說。

有一天,龍喜木站在高高的山崗,重新審視生他養他的故土,越看越不順眼,越嗅土腥味越濃,看得心長出了大雁的翅膀。龍喜木也想走了。龍喜木沒說逃。龍喜木說,那就出去看看吧,敗家娘們兒。

你要是不總想往外逃,你真是一個好媳婦。你怎麼總想往外逃呢?龍喜木坐在炕頭,偏起腦袋對著小窗說。龍喜木在卷煙,寶疙瘩比龍喜木還忙,把煙笸籮裏的煙葉捏得稀碎,嗆得直咳嗽。

別說那些沒用的,找到人沒?

找到了,水泡村的,給看房子種地,地收了就給點兒,不收不給。

我說龍喜木,來,咱研究研究,要不都賣了吧。馬蘭花提著燒火棍,倚在門口。

娘們家,頭發長,見識短。你弟弟,你十幾年沒見了,信上倒說得好,萬一安排不了,回來喝西北風啊!

爸,爸,狗剩說,媽頭發短了。

喲嗬,燙頭了啊?怪不得,像有什麼東西漚爛了,一股臭烘烘的味兒。

爸,不臭,香。寶疙瘩說。

馬蘭花被龍喜木盯得不自在,扭頭燒火去了。

也多虧我像你一樣沒爹媽了,要不你肯定挨他奶奶一燒火棍,像個妖精。龍喜木嘿嘿一笑,放下煙卷,把寶疙瘩舉了起來。

馬蘭花去院子喂豬之前,進屋裹上了頭巾,鎮壓了那些喜不自勝的發卷。

可別燙彎了那些人的眼睛,馬蘭花說,龍喜木,你去試試那條新褲子。

你們知道嗎?馬蘭花對她的孩子們說,要出走三六九,要回家二五八。我們是要走出去,我們十九走。

媽,你怎麼知道這句話,你聽誰說的這句話?

我聽誰說的?咦,我聽誰說的?馬蘭花想了想說,聽他們。

他們是誰?

他們就是他們,我不知道是誰,反正我聽到了。

為什麼要出走三六九,要回家二五八?

因為……因為這樣選日子吉利,走在外麵順當。

為什麼不是要出走二五八,要回家三六九?

笨。那還叫順口溜嗎?你再說幾遍,準把嘴唇咬出血。

…… ……

冬月十九,馬蘭花全家往剛露山頭的太陽那邊走。

馬蘭花背著寶疙瘩,細胳膊上悠蕩個大提包,提包的拉鎖被撐得齜牙咧嘴的。二丫摘掉一個手燜子,光手扯著馬蘭花後衣襟,成了馬蘭花這根細藤上結的生南瓜,任憑馬蘭花左搖右晃,就是不落蒂。

對,別撒手,就這樣,別撒手。

龍喜木走在最前麵,左右肩膀各扛一個滾圓的麻袋,像兩頭不安分的小肥豬,總往肩膀下滾。龍喜木不時聳聳肩。狗剩的背包有點兒沉,掠得身體後仰。狗剩擎起同樣身子後仰的大丫的背包,問沉不沉,得到父母稱讚。大丫說,不沉。狗剩指指前麵,大妹看著那提包,別掉東西出來,哥在後麵“打狼”。

一大家人,加上送行的鄉親,以及被生拉硬拽的包裹,花裏胡哨的,在積雪中跋涉,腳印疊腳印,亂得毫無章法。

風也有點兒亂,還有點兒為難,有點兒無奈,有點兒不知所措,一會兒躥到正麵攔截,一會兒鑽到後麵驅趕,一會兒扯褲腿,一會兒拽袖子,還把大丫的圍脖抻得老長,真不知它要幹什麼。有一股風卷著雪末旋來旋去,馬蘭花抬起一條腿,踹了一腳。

馬蘭花說,怎麼像個癩皮狗。

走到村口,馬蘭花抽抽搭搭地說,都回去吧,別送了。

女人們眼淚流得更急了,有人哭出聲來,像吹哨子,一聲接一聲。馬蘭花回頭,見雪是白的,村子是黑的,陽光是冷的,龍頭山就是一張焐不熱乎的黑白照片。

回去吧,等我在那邊落下腳,說不定把你們也帶出去。馬蘭花說著擤了把鼻涕,這窮山溝,不是人待的地方。馬蘭花把鼻涕往地上甩,鼻涕賴在手上,甩不掉,就抹在鞋底,用腳碾。我就不信,逃不出去。

客車來了,後院老潘喊,龍喜木,哪年有空回來,咱們白天進秧歌隊,晚上喝酒,大夥兒聽你拉胡琴吹喇叭,你不回來,咱山裏的豬都會想你,它們樂意挨你的刀哇。

龍喜木說,行啊,行!龍喜木的聲音經亂風一攪和,怎麼聽,“行”字前邊都被拽走了個“不”字。老潘跟了句,你別含糊。

老潘又喊龍喜木,咱這龍頭山,你就是個龍頭,你能讓龍飛起來,你走了,等於抽了龍筋哪!

龍喜木說,老潘大哥,你快回去,你媳婦貓月子呢!

汽車把包裹和扛著包裹的人一股腦吞進肚子,放了個響屁,一溜煙走了。

狗剩脫了棉鞋,躺在候車室的地板上,嘀咕水泥地板比炕還光溜,如果自行車擱在上麵,不用蹬也會朝前滾的。大丫眯眼看那些奇形怪狀的燈,對狗剩說,那玩意兒挺邪乎,紮眼睛,淌眼淚。大哥就是大哥,念過書的,狗剩對他的大妹大聲背誦:電燈、電話、電視機、電車,有了電,真方便,電的用處說不完……

火車遠比候車室更吸引人,孩子們趴在車窗口,對窗外飛逝的路燈大呼小叫。

看看吧,馬蘭花說,這就是農村孩子,不領出來,他們不知道電是什麼,別看他課文背得好,在家,他們沒去過鎮上,他們不知道什麼是電。那可不是草甸子,也不是大車店,更不是屁股墊。

還有你,馬蘭花指著龍喜木說,一驚一乍,和他們一樣。龍喜木別過臉,他的臉像剛剛點亮的油燈,從耳根開始,漸漸洇成了一片紅。龍喜木一定後悔剛才和孩子們談路燈。剛才龍喜木趴在車窗前,伸著鵝頸般的脖子,把自己變成虔誠的孩子。龍喜木一本正經地對孩子們說,馬猴子就是那樣,什麼顏色的眼睛都有。孩子們很害怕。龍喜木哄寶疙瘩睡覺時經常講馬猴子的故事。在故事裏,馬猴子有很大很亮很紅的眼睛,是像猴像馬的怪物。龍喜木突然嗨呀一聲叫,狗剩,你看還有綠色的燈,像不像貓頭鷹的眼睛?過會兒,又叫,嗨呀,快看快看,我的天媽,馬猴子紮堆呢。孩子們嚇得發抖。

龍喜木朝周圍看了看,低聲對馬蘭花說,小聲點兒吧你,跑外一回,就成大明白了?我在鎮上也見過電燈,沒這種顏色的燈,哄孩子嘛!

下火車之前,馬蘭花重新規劃了隊形,馬蘭花打頭,龍喜木“打狼”。

狗剩捏著鼻子學列車播音員說話,四平車站到了,四平車站到了,要下車的旅客請收拾好行李準備下車……

二丫嘻嘻笑,大哥鼻子丟了,聲音真難聽。

人,全是人,處處是人,奔走的人,人們都保持著前傾的姿勢,像被一根根無形的繩子牽扯著。

馬蘭花全家下了火車,就各自看不見了,隻有兩個大麻袋在人的頭頂滾動。

馬蘭花高聲叫喊,都跟緊了啊,二丫扯著我衣服別撒手啊,告訴你千萬別撒手。

突然,馬蘭花的提包發出“噗啦”一聲響。馬蘭花放下提包,狗剩就嘎嘎笑。狗剩笑著說,咋像拉褲兜子的動靜呢!馬蘭花弓著腰,一手托起寶疙瘩屁股,一手檢查包帶,後麵擁來的人不斷撞著馬蘭花的屁股,馬蘭花叉開雙腿,把自己變成一把兩齒大叉,叉在地上,支著身子。還是站不穩。

這時,馬蘭花一把拽住大丫,快過來。大丫還沒明白怎麼回事,馬蘭花的手麻利地在大丫頭頂繞了幾圈,紅圍脖就繞到馬蘭花手上了。馬蘭花用圍脖拴著兩根提包帶,打了個結,套在肩上,扛起就走。

我的圍脖!大丫在這緊要關頭喊了一聲,就被人群壓住了喉,隻管朝前挪步,再沒作聲。

走著走著,狗剩發現二妹不見了。

馬蘭花摸著襖後襟,見“生南瓜”硬是被擠落了蒂,嚇得臉色煞白,聲音也變了。

馬蘭花喊,二丫——

大丫要去找,剛一抬腿,被馬蘭花薅住了,老實站著!

龍喜木把麻袋撂在地上,氣喘得緊,你怎麼連孩子都看不住。馬蘭花沒理會,又喊,二丫——這次馬蘭花加了勁,嗓子眼勒細了。

還是沒見二丫。馬蘭花急了,歇斯底裏喊,二丫——你給我回來——邊喊,腿就顫巍巍地弓了下去。

寶疙瘩哭起來。過往的人不斷撞擊著丟孩子的這家人,馬蘭花恨不得全身長滿眼睛,不放過每個流動的人縫。狗剩和大丫一會兒一個趔趄。狗剩很生氣,牛眼珠一瞪,大吼,輕點兒擠,不他媽行啊?

很多人回頭看,二丫鬆開一個背孩子婦女的衣襟,回過頭,一臉茫然。

二丫跑回來,被馬蘭花狠狠掐了一把。

二丫委屈地說,她棉襖和你的一樣色兒。

馬蘭花說,她肩上也有紅圍脖嗎?這麼新鮮的紅色,看不著嗎?龍頭山的孩子,出門眼睛就是瞎的。

二丫揉揉眼,大哭,說她眼睛沒瞎,她要回家,看潘大爺家那頭母羊生的小羊羔。

二丫和寶疙瘩一哭,大丫也要哭了,揉著鼻子,發出吭哧吭哧的聲音。

都不哭,不哭。你們一哭,咱們就像逃難的了,咱們哪是逃難,咱們是去過好日子的。舅舅家有好吃的,馬蘭花強調,保證你們吃了再不想回北大荒。

馬蘭花全家站在柏油路邊,等她的弟弟來接。

馬蘭花跺跺腳,踏碎了幾縷夕陽。她的氈底花棉鞋與柏油路碰撞,發出嘭嘭的悶響。

你們看,這才叫溜光大道。馬蘭花說,龍頭山最好的路全是石頭子,沒法和這兒比,更別說那些爛泥窪了,沒法比。你們看你們爸,站在這樣的路上,是不是精神多了?

孩子們都看龍喜木。龍喜木站在兩個麻袋中間,正脫下棉帽。龍喜木熱了。龍喜木的頭發經過棉帽鎮壓,服帖,油光,若不是壯得像匹兒馬,還長著黑胡茬,僅憑臉上的表情,定當他是個孩子。他眨著黝黑的眼睛,無限憧憬地望著延伸的柏油路以及路兩側綠油油的冬麥。

龍喜木見都看他,有點兒不好意思,他撓撓頭,幾撮頭發在指縫中聳起,筆直地刺向天空。

你們看你們媽,龍喜木說,來到山東是不是長高了?

孩子們都看馬蘭花。

馬蘭花是站著的,姿勢很放鬆,雙臂疊放胸前,寶疙瘩摟著她一條大腿,另一條腿向外自然延伸。她的臉是開在她花棉襖上的另一朵花,她滿頭是花,頭發卷成的花。她的腳尖、嘴角、眼角、眉梢、發梢,一律向上。仿佛她的心裏也開滿了花,所有的花都努力開放,由內而外,放射出一層層光輝。那些光輝整體向上,是自信,是憧憬,是幹勁,是積極;那些光輝會流淌,有色彩,有溫度,有香味,是氣體的,仿佛又是液體的,但的確是神奇的,摻著金色的夕陽,塗抹了一臉一身,使一個鄉下女人無比璀璨、充盈。

馬蘭花被龍喜木逗笑了,笑得花枝亂顫。

你們看你們媽,龍喜木說,你們媽真的長高了,你們媽的嘴會揚場,看那些哈氣,飛那麼高。

孩子們都仰望著馬蘭花嘴邊飛揚的團團熱氣,那些熱氣之所以飛那麼高,是因為他們的媽媽笑的時候很用勁地把熱氣噴出來。

這時,馬蘭花的弟弟來了。馬蘭花的弟弟騎著一輛破舊的腳閘自行車,車後座焊接著鐵架,一些大點兒的行李就綁在鐵架上。馬蘭花的弟弟不愛說話,他們一路走到家,他隻主動說了三句話。

累不累?

冷不冷?

都挺好吧?

晚飯吃的是掛麵條。馬蘭花用筷子把碗底的掛麵條翻到上麵,她沒有在掛麵條裏找到荷包蛋。

馬蘭花不大相信。弟弟是販賣雞蛋的,每天從他手裏經過的雞蛋數不勝數,即使舍不得吃好蛋,也還有損蛋,損蛋必定會吃了吧?

馬蘭花不知道,弟弟那天有四個損蛋,在誰的碗裏不臥蛋,弟媳婦猶豫了很久,想來想去,幹脆誰的也沒有臥蛋。

馬蘭花沒說什麼,默默吃了半碗麵條。

龍喜木吃完麵條就睡了。馬蘭花帶著她的孩子們,噤起鼻子,像獵犬一樣,從東屋串到西屋。

在堂屋,狗剩掀開一塊白紗布,看到紗布下整齊排列著黃澄澄的小饅頭。

狗剩悄悄對大丫說,黃饅頭好看,指定好吃。狗剩吞著口水,沒伸手拿。

馬蘭花的弟媳婦說,吃,吃,昨個夜裏蒸下的。

狗剩看了媽媽一眼,他的媽媽沒有點頭,愣愣地盯著那些“黃饅頭”。狗剩沒敢伸手拿。

馬蘭花的弟媳婦抓起幾個“黃饅頭”,塞在孩子們手裏。

孩子們驚奇地發現“黃饅頭”是空心的,倒過來像個小碗。狗剩迫不及待咬一口,嚼幾下就不嚼了,想吐出來,沒吐,使勁一伸脖,硬咽下去了。大丫問咋了。狗剩小聲說,驢糞蛋子可能就這味兒,渣不啦撒的。

你們咋還吃窩窩頭呢?馬蘭花說,俺們那兒連孟達家(龍頭山最窮的人家)都不吃這玩意兒,全吃大米白麵,你們可真仔細。鬧過饑荒的地方就是這樣,條件再好,也舍不得吃。

馬蘭花一揮手,率領她的孩子們撤出了堂屋。

臘月裏的一天,馬蘭花對龍喜木說,龍喜木,來,咱研究研究。

龍喜木沒理馬蘭花。

還是你有遠見,沒有賣房子,馬蘭花自顧說,咱們回龍頭山去吧。

龍喜木說,對,咱們得回去,龍頭山的豬都想我了。那豬肉燉粉條,酸菜燴大骨頭。龍喜木吸溜著口水,還有,秧歌隊肯定開始練了。

馬蘭花說,你同意了?

龍喜木說,同意,敗家娘們兒。

聽說要回老家,孩子們樂得東跑西顛。狗剩學著馬蘭花的腔調念叨,要出走三六九,要回家二五八。狗剩念著念著,就唱起來。大丫二丫和寶疙瘩也跟著唱,圍著他們的爸媽,蹦蹦跳跳的。

要出走哇,那個三六九哇;要回家呀,那個二五八呀!

馬蘭花說,你們別唱了,你們一唱,那些歌往我肉裏鑽,鑽得我渾身難受。

這個臘月,龍頭山的人們比往年興奮。他們欣喜龍喜木一家人過年之前回來了;他們還感到踏實,畢竟外麵不是那麼好闖的。他們不知道,那個叫馬蘭花的女人坐在火車上,指著一座城市對她的子女們說,你們聽著,我們供你們讀書,你們必須好好念,念到這樣的地方來,必須的。你說是吧,龍喜木。

孩子們都看龍喜木。

看我幹什麼,沒聽見嗎?龍喜木說,好好念書,必須的。

從這個冬天開始,龍喜木殺豬收費了,龍喜木組織的秧歌隊扭出村外,走村串戶收賞錢了。到來年春天,龍喜木和馬蘭花就把雙手插進大地,不停地刨。有點兒空當,龍喜木還把雙手伸進河裏,撈出好多好多魚,換成錢。人們總是看到灰頭土臉的馬蘭花念叨,得攢錢,四個孩子讀書,需要好多錢,想逃出去,要靠孩子們。

馬蘭花最擔心大丫,大丫和其他三個孩子不一樣,到底哪兒不一樣,還真說不上來。大丫和一群小蛋子吭哧吭哧鑽麥稈垛的時候,馬蘭花就憂心忡忡地看著大丫。大丫還喜歡和炊煙玩,大丫展開雙臂當老鷹,嚇得那些炊煙不敢落地,連滾帶爬往天上飛,大丫就使勁樂。

冬天,龍喜木拉著爬犁,帶四個孩子上山撿木頭疙瘩。有時也扛上洋鎬,刨冰窟窿,撈些魚和蛤蟆。他們滿載而歸時,馬蘭花就變成了神仙。馬蘭花舞動手臂掀開鍋蓋,“仙氣”直衝房梁,吐出一鍋白胖胖的大饅頭。

幾張嘴狼吞虎咽,馬蘭花倚著門框看。

龍喜木要用鹹菜下二兩酒,馬蘭花給龍喜木醃漬了很多鹹菜,醬黃瓜、蒜茄子、蘿卜幹、不留客等。龍喜木喝了酒,仰躺炕頭,拿來煙笸籮,一邊卷煙一邊給孩子們猜謎。龍喜木先在牆上找一個字,用吐幾個煙圈的工夫編成謎語,叫孩子們猜,猜中了還得找到那個字。孩子們在牆上找到好多個謎底,有的站在火牆上找,有的上了箱蓋,有的趴在地上。龍喜木出的謎語很簡單,比如他說,一日,打一字。孩子們很快就找到了很多個“舊”或“旦”字。有一回龍喜木出的謎語難倒了孩子們。龍喜木說,爸爸尿炕,打一地名。孩子們隻差把糊在牆上的報紙撕下來翻麵了,最後寶疙瘩給出了答案。寶疙瘩說,巴基斯坦。說著,便去掏龍喜木的褲襠。

都笑。隻有大丫不停地問啥意思。

爸的雞牛子濕了毯子。笨。寶疙瘩說。

馬蘭花就對著大丫歎氣。

年三十晚上,點篝火,放鞭炮,搭桌子,擺餃子,接神靈,磕頭拜祭。一整套完了,孩子們都忙著進屋吃供碗裏的餃子,馬蘭花告訴孩子們那是神仙剩下的餃子,吃了這樣的餃子,一年不生病,腦筋好使。馬蘭花還在餃子裏包了硬幣、大棗、花生、糖果,對孩子們有相當的誘惑力。馬蘭花總是讓大丫吃一整碗供餃。

有一年,龍喜木製止了孩子們伸出的筷子。別急,龍喜木說。龍喜木說著起身打開屋門,做了個邀請的姿勢。來吧,進來坐。龍喜木對著空蕩蕩的外屋說。大家愣愣地看著龍喜木畢恭畢敬地拉開一隻木凳,給那空蕩蕩讓座,擺碗筷。

龍喜木忙活完,才慢慢坐下說,財神爺,別客氣,隨便吃。

桌上便爆發出嘩嘩的笑聲。大丫卻哭了,大丫的哭聲像錐子一樣從那些軟軟的笑聲中衝刺而出。

我害怕,大丫哭著喊。

馬蘭花和龍喜木都拿大丫沒辦法,大過年的,明擺著不吉利,也隻能哄,否則更加不吉。

龍喜木說,你們是孩子,財神爺喜歡和你們玩兒,別怕。龍喜木又說,你們給財神爺編個順口溜吧,誰編的好,財神爺就讓誰夾到有錢的餃子。

狗剩說,爸爸抽根煙,放炮又放鞭。

寶疙瘩說,爸爸喝口酒,越過就越有。

二丫說,畫上畫著大仙鶴,來年過得更不錯。

龍喜木很滿意。

隻有大丫沒說話,大家都看著大丫,大丫憋了很久,憋得臉通紅,終於說了。大丫說,財神爺上飯桌,老龍家笑嗬嗬。

馬蘭花高興地表揚了大丫。她想,大丫也是很聰明的。

大丫開竅了。馬蘭花說,一個賽一個,應該都能逃出去。

馬蘭花仍是不放心。

一天晚上,馬蘭花沒睡覺。

馬蘭花推龍喜木,龍喜木,來,咱研究研究。

龍喜木睡得正香,用一個響亮的屁回答。

馬蘭花又說,龍喜木龍喜木,起來研究研究。

龍喜木很氣惱,還讓不讓人睡覺?!

來,研究個事。馬蘭花繼續說。

馬蘭花要和龍喜木研究的是留後手的問題。馬蘭花認為不能這樣幹等,得培養一個出去,防止將來萬一沒有人爬出去,也好用一個帶動一幫。真的,萬一呢。馬蘭花憂心忡忡地說。至於到哪兒去培養,馬蘭花始終認為山東教育好,搜出了招遠的遠房親戚。可是究竟培養誰,馬蘭花很為難。

龍喜木沒有給馬蘭花答案,給了轟隆隆的呼嚕,一串接一串。

馬蘭花想了一夜,第二天揣著孩子們的生辰八字去了外村。

馬蘭花從外村回來,盯著大丫看。

大丫喂了豬,正在院子裏踢毽。大丫說,媽,我咋感覺肩膀這麼麻呢?

馬蘭花拿起豬勺子攪拌著豬食,大丫,你的命最重,你是一隻山裏的金雞,能變成鳳凰飛出去。你剛好讀初一,去山東讀吧,聽說那兒的學生個個拔尖兒。

大丫不踢毽了,她哭了。

我不去,龍頭山多好,電燈有了,電視機有了,不就還沒有電話和電車嗎?以後也會有的。大丫哭著說,我不走,我想看電視。

豬把馬蘭花的褲腿拱得黏糊糊的,馬蘭花一豬勺子敲在豬頭上。外麵的電視更好看,是大彩電,不像這豬,除了黑就是白,人穿的衣服是帶色的,比天上的紅雲彩還好看呢。馬蘭花指著大丫的腿說,你記著大丫,你的腿就是你媽你爸的腿,是你哥你妹你弟的腿,說不定還是咱龍頭山的腿,你將來逃出去了,大夥兒都能逃出去。你的腿那是相當了不起的,怎麼能讓豬那張臭嘴拱呢!馬蘭花又敲了豬一勺子。

我不逃,家這麼好,逃什麼。我不稀罕溜光大道,爛泥窪軟和,不硌腳。大丫說。

馬蘭花把豬勺子扔了。你看,媽這雙腿,以前溜直,現在並不攏,硬讓大麻袋和大洋叉壓彎彎了。再看媽這雙手,全是裂口老繭,擱在地上找不著。媽的腰啊,疼得睡不著覺。媽就指望你們出息,不用爬地壟溝呢!

馬蘭花也哭了。馬蘭花一哭,幾隻雞來了,用尖尖的小嘴,拉扯地上的鼻涕。

大丫說,媽你別哭了,你再哭我過年時吃不下去雞肉了。

馬蘭花還是哭,更多的雞來了,還有鴨子和鵝,唧唧嘎嘎鬧騰。

好了,媽你別哭了,我去。大丫焦急地說。

馬蘭花就不哭了。

大丫是和村裏的一個走山東的大娘一起走。

大娘上車後,大丫挪著雙腿,踟躕著。

大丫回頭,見馬蘭花的雙眼射出兩條鞭子,分別抽在大丫的兩條腿上,大丫拔腿而逃。

大丫是個戀家的孩子。夜裏,她想家想得滿床打滾,即使打滾也沒法不想家。她不好好寫作業,專門寫信。一周一寄,厚厚一疊。

大丫在信裏寫道:我聽不懂老師講課,老師把線段叫線蛋,把餃子叫箍紮,我聽夠了這樣的話,聽得想吐。再不讓我回家,不但學習跟不上,蹲級,誤了前程,而且我會瘋,想家想瘋。我想龍頭山的黑土,裏倒外斜的大牆,坑坑窪窪的大街,矮趴趴的房子,我還想地上的豬糞呢!我想踩一腳我家門口的豬糞,踩了絕對不會踹豬屁股,我會把腳抬起來聞聞,告訴豬,真香……

馬蘭花和龍喜木把那封信研究了一夜。

龍喜木說,大丫想家真想出毛病了,哪有想聞豬糞,還說真香的呢!快兩年了,別真想家想瘋了,得馬上讓這孩子回來。

馬蘭花說,回來就回來吧,反正逃出去一個了,可能那算命的給算錯了,狗剩的命更重才對。

這樣,大丫就喜滋滋地回來了。

狗剩考的是中專,到省城去了。

好,一條腿算是離開龍頭山了!馬蘭花讓狗剩好好實習,能把工作分配在省城,才是真正逃出去了。

狗剩考上中專的第二年,有消息說中專生不再包分配,馬蘭花就讓大丫讀高中。

大丫怎麼也讀不到高中去。二丫上高中了,大丫還卡在初中。

馬蘭花心急如焚,責怪龍喜木是喝醉了酒撒的“種”,怎麼就一天糊裏糊塗的。

狗剩沒有分配到省城,好不容易分配在鎮上做了教師。

馬蘭花說,狗剩的命還是沒那麼重,逃了百八十裏出去,沒什麼大出息。

馬蘭花雖然這樣說,狗剩的戶口正式遷出那天,馬蘭花還是很高興。龍喜木殺了一頭豬請客,馬蘭花忙得不亦樂乎。

馬蘭花打開戶口本,對滿屋人說,看吧,移除了,鋼印蓋的戳。

大夥兒誇讚狗剩有出息,頭腦靈活。

馬蘭花一本正經更正:不能叫狗剩了,叫龍有才。

大丫不想讀書,一天比一天懶散。有一天她從學校回來,摔了書包。我不念了,不是那塊料,考不上,看看那些和我一樣大的,都當媽了。

馬蘭花從外屋跨進來,扇了大丫一耳光,大丫的臉瞬間變得紫紅。馬蘭花的手抖成了閃電。你怎麼就這點兒出息?還金雞變鳳呢!狗屁!馬蘭花去擰大丫的腿肚子,你怎麼就不想逃出去呢?啊?長著腿有什麼用!

大丫哭著往河邊跑去。

龍喜木回來,以一家之主的身份批評了馬蘭花。龍喜木說,大丫那麼大了,你怎麼還能打她?嗯?她小時候你都沒打過她。你難道忘了,她說豬糞是香的?那孩子精神頭是有點兒問題,不能走她哥那條路,你就不知道想別的辦法嗎?

馬蘭花就整夜整夜不睡覺,她用兩根指頭掐龍喜木的肩膀,一次次把龍喜木掐醒。

來,咱研究研究。

大丫最怕聽到馬蘭花說研究,可是馬蘭花和龍喜木還是把大丫研究去了大西北。

龍頭山自從有了電,再有了電視,外麵的世界就蹦進來了。跑外的人多起來,山南海北的。大丫是跟著鄰居彩雲去大西北,彩雲是回來探親的,在大西北的一座城市當飯店老板娘。

馬蘭花說,大丫,你聽著,你要是找對象,一定找有城市戶口的,要不最後就你留在山旮旯兒裏,跟豬糞過一輩子。你那麼俊,你能找到的。

大丫說,隻要不讓我念書,我就飛給你們看。說著,大丫伸開胳膊,學飛翔的雞。咯咯噠……

馬蘭花對龍喜木說,大丫這孩子,是不能念書。

年底,龍頭山很多外出打工的人都回來了,大丫沒回來。

大丫是在春暖花開時節回來的,和她一起回來的還有她的對象。引得龍頭山人來看,馬蘭花的家滿屋是人、旱煙、噴嚏和黏痰。

大丫和她的對象站在屋中央,像兩朵傻傻開放的鮮花。

我叫陳大運。大丫的對象說。

沒人搭理陳大運,陳大運就看大丫。他說大丫的鼻子和臉長得像她爸,嘴和媚眼長得像她媽。

太矮。鼻子扁。額頭窄。說話笨。衣服破。龍頭山的人說。他們都不願意給大丫和陳大運做一片陪襯的綠葉。

人們散去,龍喜木說,讓西屋那個叫陳大運的明早晨趕緊回去吧。

馬蘭花說,你沒看見他和你說話得仰臉嗎?你真是頭豬。

大丫說,好像是仰臉看的,我沒注意。

那你注意什麼了?

我沒注意什麼。

馬蘭花就又對龍喜木說,大丫這孩子,實在讓人不放心。

這時,大丫“哎呀”一聲叫,對了對了,身份證,我注意他身份證了。

身份證?

是啊是啊,媽,你知道嗎?媽,他身份證裏有個“市”,大丫得意洋洋地說,他是南充市的。南充市你們不知道吧?那是三總的故鄉。三總你們不知道吧?鄧小平、朱德、羅瑞卿你們總知道吧?就是他們的故鄉。

馬蘭花看龍喜木,龍喜木看馬蘭花。

大丫列舉了一大堆陳大運的好。然後大丫又說,他不是大款,沒有正式工作,有間兩室一廳的房子,想回去開個小飯館。

什麼是兩室一廳?龍喜木問。

就像咱家,東屋和西屋睡覺的地方叫室。廳,就是客廳或者飯廳。沒看電視嗎?客人來了,不坐屋裏炕上,沒炕,坐在大沙發上,那就是客廳。大丫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