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鳴鎮軼事
中篇小說
作者:錢玉貴
上 篇
林聲失蹤了!
林聲失蹤的消息,就像從天而降的一枚重磅炸彈,立即在雞鳴鎮炸開了鍋,整個雞鳴鎮都為之震驚和意外!
林聲是個高個兒,有些駝背,瘦臉,戴著一副黑框眼鏡,走路目不斜視,給人的感覺是嚴肅,木訥,古板,甚至有些陰冷。
林聲是下放到雞鳴鎮來的。因為從小就身體虛弱,幹不了什麼重活,在村裏就幹著記工分、上工打鍾和村部裏的一些寫寫畫畫的活兒。又因為知青當中隻有他這麼一個大學生,後來公社中學裏缺教師,他就被照顧到中學裏教書去了。他的書一直教得好,後來又調到了雞鳴鎮中學教書。他從教小學到教中學,直到教高三的畢業班。林聲在雞鳴鎮有了知名度,是因為他帶的高三班年年高考率都在全縣鄉鎮中學中名列前茅。人們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關注他的。林聲是在一個高級知識分子家庭裏長大的,父母都是當年的右派,他大學尚未畢業就下放了。當時實際的情況是,他是家裏唯一的孩子,父母已經雙雙在“牛棚”裏病逝了(許多年以後才知道,父母是雙雙投河自殺的)——而當年林聲得到的消息是,父母在改造期間表現良好,決心要與他們的“過去”徹底告別。那個時候,城市對於僅有十七歲的林聲來說,已經無所牽掛;而當時環境越來越嚴重而緊張的恐怖壓力,使這個十七歲的少年郎在萬念俱滅的情況下,才決定投奔“廣闊天地大有作為”;這個舉動在當時也是一種姿態:他跟他的家庭已經毅然決然地徹底“劃清了界線”。幾年過去後,當知青回城潮突然風起雲湧如火如荼時,也就是當年的右派們即將重新得勢之際,作為老右派之子林聲,不僅不為之所動,而且還在雞鳴鎮娶了妻,似乎真正開始實踐他“紮根農村,幹一輩子革命”的理想。這個當年逆潮流而行的舉動,很是令雞鳴鎮人刮目相看。
林聲在雞鳴鎮中學的名氣,很快就波及到整個縣教育係統。這個名氣很快就產生了政治作用,林聲居然當上了縣政協委員。就在這一年,因為無黨派的身份,林聲作為被縣裏指定的人選,被雞鳴鎮的人大代表一致投票選舉當上了雞鳴鎮分管教衛的副鎮長。
雞鳴鎮依山傍水。白牆,黑瓦,飛簷,廊橋,溪河,古樹,石墩,石巷,門坊……
這是一個曆史古老、文化悠久的江南小鎮。遊曆過雞鳴鎮的人曾說過,無論陽光怎樣熱烈地照耀在空中,走在狹長而縱深的石巷裏,都有那麼一股浸心徹骨的涼意悄然從青石板下,從石巷兩旁高高聳立的高牆深院裏,從一扇扇不時發出疲憊不堪的吱呀呀怪聲的門洞裏滲透出來。
在鎮頭溪河水畔,四五個婦女蹲在沿水鋪墊的水亮亮的青石板上洗衣。她們拱著腰身,搓著衣,不時揮動棒槌劈劈啪啪地捶打著。她們邊洗著衣邊議論著什麼,彼此竊竊地交換著神秘的眼神,話語聲在棒槌聲的起落之間穿過。
太陽剛剛升起不久,雞鳴鎮沿溪河邊的高牆深院的倒影正一點一點地在河麵上映現。河麵上有一群白鵝和灰鴨交混在一起悠閑地遊弋著。
有個婦女蹲在溪河下遊的地方洗著衣裳。她始終低垂著頭,一聲不吭地洗著。她跟上遊那四五個婦女相隔三四米,她知道她們在議論什麼。這時候,她猛地將手中濕漉漉的正在捶打著的衣服展開,高高揮起,接著又重重地砸在水麵上。這個動作又突然又力猛,弄出的聲響驚嚇了河麵上的那群遊弋的鵝鴨,紛紛展開翅膀驚叫著往下遊竄去。上遊那四五個婦女停下了,愣住了。她們看見下遊那個女人繼續將衣服在水麵上來回扯動著,力氣依然顯得很大,水麵響起激烈的嘩嘩聲。她們終於意識到了,下遊那個洗衣女人如此作為是在表達憤怒的情緒,於是,她們不再嘰嘰喳喳了。
那個憤怒了的女人將衣服從河水裏抽起,隨便地擰了一把水,就重重摔進擺在石板上的木盆裏,將木盆端起,壓在腰間,用手挽著,另隻手提著那隻還在淋著水滴的棒槌,昂著頭,沿著石級上了石壩,往小巷裏走去。她知道,那些女人的目光會一直緊跟在她的身後,她們渴望看到她不忍悲痛的身姿或突然就掩麵哭泣起來的樣子。當然,她沒有。她不難想見在她離開後,她們會在溪河畔更加肆無忌憚地竊竊私語起來的情形。
這個女人就是失蹤的副鎮長林聲的妻子玉梅。
這個可憐的女人,是前天夜裏才回到鎮上的。她一整天都閉門不出,但似乎全雞鳴鎮的人都知道,她沒有找回她失蹤的丈夫,她也羞於把這個事實告訴大家,她已經把眼淚都流幹了。
屈指算來,玉梅這回出去有三個多月。她是到縣裏報的案,希望公安部門幫助她找到失蹤的丈夫。她還去了縣委縣政府,反映了丈夫失蹤前的表現,目的還是希望組織上出麵幫助她找回丈夫。她臨走之前,把家裏的錢都帶上了,她甚至想到,隻要能找回丈夫,就是傾家蕩產,賣掉老屋、田地和山林,她也舍得。她在縣裏一家印刷廠印製了上萬張有丈夫相片的尋人啟事,她把這些尋人啟事背在一個大布兜裏,每到一個地方她都張貼;她相信她的丈夫或看到過她丈夫行蹤的人一定會看到這些尋人啟事的。她也弄不清楚自己究竟都去過了哪些城市和鄉村,因為她都是徒步去的,反正她覺得自己已經走到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了。直到她身上再也找不出一分錢來,直到她覺得她必須返回雞鳴鎮了。
對玉梅來說,雞鳴鎮讓她牽掛的不是自己的生息,是因為雞鳴鎮還有一個自己和林聲共同養育的女兒花兒,或者說,假如家裏沒有這樣一個正在讀高中的女兒,玉梅可能就這樣一直找下去,直到找到丈夫林聲,或者說,直到她也從此失蹤。丈夫的失蹤已經使她不再留戀雞鳴鎮了。
從丈夫失蹤到外出尋找丈夫,直到如今又回到雞鳴鎮,始終讓可憐的玉梅困惑不解的是,丈夫林聲,一個好端端的人,一個體麵正常的人,怎麼就突然失蹤了呢?而且失蹤之前沒有任何可疑的跡象或預兆,就像突然從人間蒸發了一樣。
丈夫林聲素來就是一個隨遇而安、息事寧人的好人,從不與人爭高論低,爭強好勝。當老師時,他年年都是先進教師,當上了副鎮長,雖說沒被評過先進鎮長什麼的,但丈夫的好口碑全雞鳴鎮人都知道,他跟李麻子鎮長和胡大吹書記不是一路人,他們天天吃吃喝喝,據說還賭還嫖,背地裏什麼齷齪事都幹過,但丈夫林聲從不跟他們沾染上,也從不跟他們混跡在一起。雞鳴鎮人說過,林副鎮長的為人做事,就像溪河水清澈見底,光明磊落。更重要的是,丈夫從來也不搞背後的小動作,或揭他人之短,揚自己之長,什麼事,隻要事不關己,他都能做到睜隻眼閉隻眼,看到跟沒看到似的,因此在鎮領導班子裏,他不屬於任何一派,或者說,任何一派都對他不存戒心。丈夫的人際關係一向很好,雞鳴鎮曾經有過不少好心人私下裏勸過林聲,讓他早點兒入了黨,憑他的為人做事的口碑,雞鳴鎮人一定會選他當上鎮長或鎮黨委書記的。丈夫聽了,也隻是一笑了之,從來沒有向那個方麵努力過或行動過。無論是在妻子還是外人看來,林聲這輩子似乎是打定了主意就這麼窩窩囊囊、得過且過地過下去的。
那麼,會是作妻子的玉梅對丈夫侍奉得不周全所致?
這幾乎是不可能的。
玉梅侍奉丈夫從來都是全心全意,任勞任怨,無微不至的,甚至可以說,比侍奉自己的親娘老子還要周全。
就現在所掌握的情況看,不能說玉梅與林聲之間是曾經有過愛情,更不能說玉梅與林聲的結合就是美滿婚姻。有一個情況在這裏必須提及,當然這也是雞鳴鎮上輩人和玉梅同輩人都知道的:當年的林聲是在玉梅幾乎已經很難體麵地嫁出去的情況下才娶了她的。
玉梅年輕時是雞鳴鎮數得上號的美人,父母都是樸實的農民,因為家裏出了這麼個美人,貪財的欲望也就一點即燃,一時間門檻踏破,而嫁女的水準就跟著水漲船高,門當戶不對或戶對門不當地鬧了一年多,也沒把親事定下來。然而誰承想一夜之間,美人玉梅的身價一下子就像一直看漲的績優股突然變成了無人問津的垃圾股。
玉梅被人強奸了,就像一個令人垂涎欲滴的精美的瓷器被人從高高的立架上推了下來,啪的一聲,就徹底打碎了!
那個時候看電影,都是在鎮頭老槐樹下的小廣場上。那天晚上的電影卻臨時變動到鎮中學的操場上放映。後來才知道,是縣教委送片下鄉慰問雞鳴鎮中學老師的。因為是沒有看過的電影,鎮上的人差不多都來了,男女老少,把學校操場擠得水泄不通。電影名字叫《被愛情遺忘的角落》。玉梅記得,她正是看到影片裏那個女的被人強行推近草垛時突然感到內急的。她覺得自己實在是憋不住了,於是她從人堆裏擠了出來。人是那樣的多啊,她無法走到教室那邊的廁所裏去,她甚至相信廁所裏也一定擠滿了看電影的人。她從學校的後門擠出來,但後門那裏也是人,圍牆上站著人,有人把帶著火星的煙頭亂扔下來,樹杈上也有人,居然有人就站在樹杈上往下尿著,水霧裏一片腥臊味。她隻得繼續往無人的黑暗處走著,而且越走腳步越急了,因為她突然覺得褲子裏都快要濕了。她緊張地穿過一片長勢旺盛的玉米地,周圍變得寂靜些了,她站住了,往回看了看,又看了看左右旁邊,確信這裏是安全的,這才迅速地解開了褲帶便蹲了下去。她當然不可能預知,在她剛剛尿完,也就是剛剛有了一種終於放鬆了的感覺後,真正的噩夢才剛剛開始……
父親一直期待著罪犯被繩之以法,還女兒一個清白,他才能在九泉之下瞑目。當然,老人家這個願望沒有實現就死了,死之前老人家的悔恨是眼看著到手的錢財落了空,如花似玉的女兒玉梅整日以淚洗麵。父親一死,母親嫁女的標準當然是大打折扣了。於是一批離過婚的拖家帶口的男人,還有一些上了年紀但家中富足且身體硬朗的鰥夫,紛紛踏進家門。這個時候玉梅卻是不願了,她說,要嫁也要嫁個頭婚男人。林聲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而且這門婚事當時在雞鳴鎮引起了很大的震動。人們不相信,一個下放到雞鳴鎮的有知識的男人會娶一個破了身的不幹淨的女人。因為當時林聲在雞鳴鎮中學的聲譽正如日中天,他的教學正受到方方麵麵的重視,盡管他已近中年,但在雞鳴鎮想嫁給他的姑娘多得是。這裏麵當然還有一個重要的背景,那就是林聲隨時可以回到城市裏去,而且他那個曾經恥辱而今卻榮光的右派家庭出身,將給他帶來各種優先選擇的機遇。
這個身價一落千丈的女人嫁給了林聲,就暗暗發誓永遠忠誠他,永遠侍奉他,永遠唯丈夫之需要為需要。在家裏凡是丈夫樂意的,她從來沒有反對過,隻要丈夫快樂,就是她的快樂。就是做那種事,隻要丈夫需要了,她就隨時滿足他。當然丈夫做那種事的需要從來也不強烈,有些時候他沒有一點兒興趣,甚至是厭惡。這也是後來的謠言說林聲是因為玉梅滿足不了他強烈的性欲才跟鎮上的婊子劉金花有一腿時,玉梅說什麼也不能相信的緣故。
有關失蹤的丈夫林聲的謠言,是從玉梅回到雞鳴鎮之後才悄然泛濫開來的。
誰也沒有想到,一直有著好口碑、好人緣的林聲,在失蹤了近半年之後,在人們的口口相傳中會突然一下子變成了“色鬼”“色魔”;更讓人不可思議的是,這種惡毒謠言中的主角除了林聲,另一個就是雞鳴鎮的婊子劉金花。
劉金花何許人也?在雞鳴鎮,在十裏八鄉,乃至在全縣,劉金花這個名字幾乎是無人不知。為了便於介紹,我們從最具有特點的地方說起。劉金花有一對無與倫比的大奶子,這對誘人的大奶子比她那張凝脂玉粉的臉蛋更管用,或者說,在男人麵前,這對大奶子比她漂亮的臉蛋更具有影響力;用女人的話說,那就是破壞力,用男人的話說,那就是殺傷力。
如果說,當初玉梅的美貌在雞鳴鎮是數一數二,那麼這其中的“一”,就是劉金花了。劉金花的出場,從一開始就不同凡響。她在鎮中學快要高中畢業的那一年,雞鳴鎮的年輕男人似乎才恍然發現了這個平日不動聲色,總是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平布衣料的丫頭居然驚人地變成了一個清秀的、像玫瑰花一樣開放了的、在全雞鳴鎮幾乎是無與倫比的清純美麗的姑娘。正當雞鳴鎮的年輕男人開始精心盤算,或者說,正在謀劃著采取行動企圖與這個女孩結秦晉之好的時候,當時的鎮武裝部部長李大麻子居然主動做起了權威性的紅媒,給劉金花定了一門軍婚。軍婚意味什麼?軍婚在當時雞鳴鎮人嘴裏被說成是“高壓線”,就是高高聳立在雞鳴鎮周遭山崗上的那些鐵架上的電線,誰碰了就要被當場電死。從此,劉金花就變成了那些沒有穿上軍裝的“癩哈蟆”不可能、也沒有膽量偷吃的“天鵝肉”。
劉金花的“軍婚”隻維持了兩年,到了第三年,據說劉金花的丈夫死活不承認劉金花生下的孩子係他的親生,也就是說,劉金花生下的兒子居然不被她的丈夫認可,於是這門婚事也就走到了盡頭。據說,離了婚的那個軍人後來在部隊裏提了幹,又娶了個部隊的護士,組成了新的家庭,過上了幸福生活。當然,誰也不會想到,有一天劉金花生下的那個名叫小寶的兒子,居然被謠言說成是林聲的種,而那個時候劉金花已經瘋了;就是說,這個謠言變得死無對證。
當年的雞鳴鎮人還記得,離了婚的劉金花仿佛如魚得水,越活越滋潤,越活越風流了。如果說,劉金花從一開始就是水性楊花,那麼現在是命運成全她了。那個時節,離了婚的劉金花幾乎成為雞鳴鎮那些未婚的或已婚的卻依然花心的男人們所覬覦的對象;劉金花是越發的豐滿而美麗了,用當時某些垂涎欲滴的男人的話說,她那個樣子太撩人心魂了。經過了婚姻和生育,劉金花那張凝脂玉粉的臉蛋更加光亮照人,腰身更加豐腴,特別是胸前那對誘人的大奶子,絲毫沒有因為生育而鬆塌下垂,反倒更加豐盈飽滿,越發堅挺了起來。離了婚的劉金花,在雞鳴鎮的石巷中、溪河畔、院落裏、小廣場、廊橋上,就是說,在人們視線所注意到的任何場合,她都是一副神情怡然、感覺幸福的模樣。離了婚的劉金花腳步輕盈,身姿婀娜,無論走在什麼地方,隻要遇上長期以來嫉恨她、誹謗她、甚至敵對她的那些女人,無論她們一個或幾個乃至成群,劉金花從來都是一副視而不見、表情漠然的樣子,有些時候她甚至會故意哼哼那些輕佻的小曲來激怒她們。離了婚的劉金花對於鎮上的那些男人們,如果在石巷裏撞見,卻是另副嘴臉了,她大多會笑臉相迎,或熱情招呼一下,而對於某些另有企圖的男人,劉金花則從不回避他們的直勾勾的目光,甚至故意做出誇張的風騷的舉動來挑逗和刺激他們,但當他們想進一步有所作為,也就是想乘機占她便宜的時候,劉金花馬上就會翻臉不認人,粗話髒話甚至下流話張口就能罵出,甚至揮手就朝男人的臉上和身上打去;她變得像好鬥的公雞一樣以牙還牙,從不示弱。
有關林聲與劉金花之間的事,謠言是這樣描述的。
林聲早在跟玉梅結婚之前就垂涎於劉金花了,甚至說,不是這個原因,林聲早八輩子就隨回城的知青大軍回城去了。謠言裏還有更早的版本說,早在劉金花還是個坐在林聲的教室裏的黃毛丫頭時,林聲就開始打她的主意了。畢竟那是個禁閉的年代,作為下放的知識青年,且家庭出身又有問題的代課教師,林聲對含苞待放的劉金花也隻是暗戀而已。等到劉金花陡然變成了雞鳴鎮的頭牌大美人時,林聲與她之間似乎已經存在了難以逾越的鴻溝,林聲的家庭出身和社會地位都使他很難將自己的婚姻與美貌的劉金花結合在一起;盡管林聲這個時候已經對劉金花暗戀已久了,特別是劉金花的“軍婚”加身後,林聲不僅悔之晚矣,而且也不敢越雷池半步了。
也有謠言說,林聲當年正是在追求雞鳴鎮的一號美人無望的情況下,才轉而去打雞鳴鎮的二號美人玉梅的主意的。當然,追求玉梅對於林聲來說,障礙幾乎與追求劉金花是一樣的;林聲那個時候承受了巨大的內心痛苦和情感煎熬。好在玉梅後來被人強奸了,身價一下子跌到零點,林聲才不失時機地選擇了玉梅,或者說,也是在無法得到大美人劉金花的萬般無奈的情況下,林聲才選擇了跟已經“破了身的”“不幹淨的”玉梅結成夫妻。
謠言中最令人玩味的部分是:就在劉金花與她的軍人準丈夫成親的當晚,林聲與劉金花這對暗戀多年的情人還是在夜色幽靜的廊橋下、闃無一人的溪河水畔做了那種不要臉的事。謠言中甚至說到了細節,譬如他們都緊張,都很害怕,後來還是不要臉的劉金花天性的浪蕩,哭求著要林聲破她的身子,並且說她的這個身子早就屬於他了,你現在不要豈不是便宜了那個軍人了嗎。後來倆人就行動了起來,因為慌亂,當然還是因為緊張,倆人都將對方的衣服拉扯壞了,據說新娘劉金花的紅外衣在回到新婚的洞房裏後上麵居然沒有了一個完整的扣子。這一點居然沒有引起她丈夫的懷疑。也有謠言說,那個軍人從劉金花滿臉潮紅地走進洞房那一刻就注意到了,但他不想說破了,甚至有謠言說,那個軍人早就知道劉金花的水性楊花,隻等著那個野種出生後才提出離婚。這些謠言為雞鳴鎮人日後說到劉金花的兒子小寶其實就是林聲的種提供了有力的佐證。當然,漸漸長大的小寶,在雞鳴鎮人眼裏,不論是五官特征還是說話舉止,甚至那種柔弱而清綿的腔調,簡直就是一個活脫脫林聲的再版。
當年,就在劉金花成婚的第二年,劉金花的肚子日漸挺起來的時候,誰也沒有想到,在雞鳴鎮鎮頭,小廣場的一側,原來掛著“雞鳴公社文化宣傳站”招牌的那幢大瓦房赫然立起了一塊碩大的“人民飯店”的金字招牌,而飯店的負責人就是劉金花。當時的劉金花已是軍人夫人,身份在鎮上自然也是高人一等,但讓她當上“人民飯店”負責人還是令大家沒有想到。不過,在當時誰也不敢輕意議論什麼,因為大家不難猜想,現在的劉金花的腰身和背景比過去更硬了。
“人民飯店”掛牌那天,劉金花丈夫沒有回來,說是部隊在搞一個什麼集訓,但部隊來了一個營長,縣革委會也來了一個肥頭大耳的副主任,兩輛吉普車停在小廣場上非常引人注目。這兩個人物在當時的雞鳴鎮人眼裏可是最大的官了。“人民飯店”的開張儀式弄得轟轟烈烈,熱鬧非凡。人們更加有理由相信,如今的劉金花真是非同尋常了。那天,部隊的那個營長、縣革委會那個副主任,還有公社的頭頭腦腦們,包括當時任公社武裝部部長兼民兵營長的李大麻子等一幹頭麵人物都喝著酩酊大醉。雞鳴鎮人至今還記得,這一撥人走出飯店後就東倒西歪,前仰後合,洋相百出,一個個都嘔吐不止,曾使得小廣場上連續數日都無法消除掉一股極其難聞的酒肉混合的酸腐的氣味。
從那個時候開始,“人民飯店”生意就興隆起來,每天夜晚都是燈火輝煌,酒香肉香飄逸彌漫。出入飯店的都是雞鳴鎮及周圍十鄉八裏有身份的人物,有時候是縣裏來的“大人物”。人民飯店很快就變得聞名遐邇。那個時候的劉金花顯然不是一般的女流之輩了,她穿得比所有雞鳴鎮的女人都更加豔麗,她的發髻上總要插一枝時令的鮮花(月季花、玫瑰花、蘭草花、梔子花什麼的),即便沒有時令的鮮花,也會插上一枝叫不出名字的野花。這在當時的雞鳴鎮女人們看來,劉金花的舉動可謂驚世駭俗,當然也大膽風騷;她們近乎本能地聯想到,劉金花如此打扮就是舊社會的窯姐行頭,劉金花那樣做就是為了勾引男人跟她上床。雞鳴鎮的女人當然記得,她們也正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與劉金花為敵的,或者說與這個女人劃清界線的。這個階段的劉金花的麵容越發地秀美、清麗而動人,又大又亮的一雙眼睛風情萬種,特別是胸前那一對奶子正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突飛猛進,就像不可扼止其旺盛生命力的一對繭壯成長的甜瓜一樣,香噴噴地越發成長起來。盡管彼時的劉金花眼看著就要生育了。
劉金花坐完月子後,又立即拋頭露麵,重新風光在雞鳴鎮人眼前。上帝真是不公平啊,生育後的劉金花依舊那樣豐姿綽綽,秀色可餐,風騷不絕。從那個時候開始,人們經常看到公社武裝部長兼民兵營長李大麻子經常光顧的地方就是“人民飯店”。李大麻子經常要組織民兵進行軍事訓練,而軍事訓練就必須是真刀真槍地在山林裏幹它一場。李大麻子那時候經常帶領一撥“基幹民兵”,手舉肩扛著“提高警惕,保衛祖國”的木板牌子,深入雞鳴鎮周圍的叢林之中,接下來一連數日,不分晝夜地響起有時密集有時稀疏的射擊聲。數日後,人們看見李大麻子完成了“軍事訓練”,領著“基幹民兵”們從山林裏回來了,手舉肩扛的不再是“提高警惕,保衛祖國”的牌子,而是野豬、鹿、獾子、野兔、野雞,甚至狗熊。這些“軍事訓練”的“成果”紛紛被扔進劉金花的“人民飯店”裏,以後的數日裏,李大麻子便總是出現在飯店酒桌上。這也是後來雞鳴鎮終於明白了“人民飯店”生意如此紅火,除了劉金花的風騷秀色的魅力之外,就是那些源源不斷端上酒桌的“野味”了。
那個年月裏的林聲在幹些什麼呢?當時的林聲是公社中學的知青教師,雖然書教得很好,也深得學生和家長們的喜愛,但就當時林聲的名聲和影響力,他完全不在雞鳴鎮所謂的“主流社會”層麵裏。但如今的謠言卻言之鑿鑿地把林聲與劉金花扯到了一塊兒。
謠言是這樣描繪的:那個時候在公社中學裏教書的林聲,經常深夜悄悄溜進鎮頭的“人民飯店”,他之所以來,是因為受到了劉金花的邀請,這個騷貨爛貨總是想把這個城裏來的知青勾引到她的床上去。劉金花總是為他備好了酒菜,而林聲又特別貪吃劉金花親手做的“野味”(現在看來,那可能是李大麻子“軍事訓練”的成果的剩餘部分)。他跟劉金花在夜深人靜的“人民飯店”後院的小房間裏暢飲,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偷情和幽會,總是弄到天快亮時才離去。據說,劉金花那個時候已經從心裏離不開林聲了,兩個人在床上一邊幹著一邊就海誓山盟……
改革開放了,“人民飯店”搖身一變成為“金花飯店”。那個時候的劉金花已經解除了“軍婚”,成為自由人了。她的美麗和風騷依舊不減當年,或者說,她勾引和迷惑男人的本領,連同她的那些層出不窮、日新月異的“腐化傳聞”,在當地,幾乎家喻戶曉。當然,劉金花那個時候的身價和名聲依然是當地一般女人所不能企及。
在當時,“金花飯店”其實已經成為雞鳴鎮的政治及社會生活的“晴雨表”。
生意好,顯然是雞鳴鎮領導的“小日子過得很太平”,縣裏邊也“風和日麗”;生意蕭條,則說明上麵又有文件和規定了,雞鳴鎮的風聲也就緊了。事實上,這個“晴雨表”隻有劉金花最清楚,她掌控著各路信息和各色人等。外人看到的似乎永遠是“金花飯店”如火如荼如日中天的生意興隆景象。當然,隨著“金花飯店”生意的如火如荼,有關劉金花的生活糜爛、放蕩、淫穢的傳聞更是層出不窮,甚至令人不齒。那個時候就已經傳聞,婊子劉金花差不多跟雞鳴鎮乃至縣裏所有的有頭有麵的男人睡過了,她幾乎讓所有雞鳴鎮的女人都感到了本能的不安。而令雞鳴鎮女人憤怒的是,仿佛劉金花放蕩、淫穢的故事越多,她則越發地妖豔、動人,越發地讓男人們為之神魂顛倒。那個時候,天黑以後,女人們所關心的就是自己的男人回沒回到家裏,男人是不是又跑到那個婊子的飯店裏去鬼混了;雞鳴鎮人時常能看到,某個女人在深夜的鎮頭小廣場上,挺胸叉腰地破口大罵,或指桑罵槐;被罵的男人隻得灰溜溜地從裏麵出來,像是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那樣,倉皇往家裏奔去,有的男人可能覺得這種場合丟不起人,一出飯店就連拉帶扯地將自己的女人拖回了家,當然也有火氣大的男人,從飯店裏躥出來就將自己的女人一頓飽打,弄得場麵十分火爆而刺激;而對那些指桑罵槐的女人,劉金花便會端一盆髒水出來,狠狠地往飯店門前的小廣場上潑去,她從不接戰或對罵,甚至從來也不發出一聲回應,但她總是會端出一盆髒水來往那個指桑罵槐的女人的方向潑去。
許多女人都希望劉金花這樣的婊子受到懲罰,最好是老天爺的懲罰,讓她患上不治之症,或天降災禍,最不濟的懲罰也該讓這個婊子盡快人老珠黃、顏敗色衰。然而,讓雞鳴鎮女人無比泄氣和憤怒的是,老天爺仿佛真是瞎了眼,不僅沒有損壞這個女人的姿色,減弱這個女人的邪惡魅力,反倒在增加著她敗壞風氣、腐蝕男人的魔力——她的奶子更大更堅挺了,鼓脹在那層薄薄的豔衫裏,永遠那樣性感地顫抖著,像是隨時準備破衫而出,去侍奉任何一個垂涎她的男人。這個婊子不僅擁有那對無可匹敵的奶子,而且她那一雙鳳眼兒裏也盡是情色的媚鋒媚神兒,雞鳴鎮的女人相信,隻要有那對大奶子武裝著,加上被那雙鳳眼兒媚上幾眼,男人們就會立即被這個婊子所迷惑,並且自甘墮落。
麵對著雞鳴鎮喧囂塵上、四處彌漫的謠言,玉梅竭力克製著自己內心的憤怒與仇恨,外表上看,她似乎一點兒也不為謠言所動,對謠言采取了一種完全不予理睬的態度。她相信那些製造謠言的人都是別有用心,不僅想抵毀林聲的好名聲,而且要使她本人在雞鳴鎮抬不起頭來。開始,玉梅還想多打聽些謠言的來源、內容,看看究竟是誰這麼缺德,幹出如此傷天害理的事,但玉梅越是這樣做,越是難以查找出結果來,一切都像空穴來風,又像證據確鑿,有鼻有眼,而認真分析起來,所有的謠言都太離譜太不著邊際了。玉梅後來索性就不管不問了。她就這樣不管不問地堅持著,就這樣裝作見怪不怪,她想總有一天其怪必敗,總有一天真相會大白天下。鎮上那些女人都說了些什麼,或到處傳播著什麼,玉梅不再關心了。當然,玉梅也從此不再與她們言語和接觸;路上見到她們,她目不斜視,神情莊重,不卑不亢;她去鎮上買東西,去溪水河漿洗,也開始獨往獨來。同樣也是謠言的緣故,那些女人們似乎也與她疏遠了,甚至漸漸地產生敵意了。
這天,玉梅從鎮上的小賣部裏買了些鹽、醬油、醋什麼的,裝在竹籃裏,拐過石巷,穿過一條小長街,前麵就是自己的家了。走上小長街時,她前麵走著三個往小長街菜場趕去的女人。以往這個時候,玉梅會主動叫上她們的名字,跟她們結伴兒,說說話兒。但自從林聲失蹤後,特別是有關林聲與婊子劉金花之間的謠言漫天彌散之後,玉梅就再也不與她們結伴說話兒了。此刻,玉梅就想加快腳步走到她們前麵去,然後迅速從她們的視線裏消失。玉梅注意到,前麵的三個女人走得一點兒也不急,她們邊走邊交頭接耳,顯然在神秘而興奮地說些什麼,當然,她們也沒有發現身後的玉梅。在眼下的雞鳴鎮能夠引起她們興奮的話題,一定是有關她的丈夫與婊子劉金花的故事。
其中一個小聲說,林聲當上了副鎮長後,每個月都要跟那個婊子偷偷地搞一次……
旁邊的一個馬上接上話題,說,不是那個婊子要找他,說是林聲去找她呢……
夾在兩人中間的那個說,林聲要幹那種事的勁頭可大了,玉梅又滿足不了他……
這類謠言,在如此近距離地聽見,玉梅還是第一次。這類謠言也是最令玉梅不能忍受的。在玉梅看來,這類謠言最無恥,也是最惡毒的。她馬上就感覺到自己此刻若不發作,不反駁,聽任這類謠言泛濫,那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閉上你們的烏鴉嘴!玉梅突然尖聲叫道。
憤怒使她漲紅了臉,甚至連額頭的青筋也暴鼓了起來。前麵的三個女人立即轉回身來,看見了玉梅,頓時麵麵相覷,吃驚地愣住了。
你們怎麼能這樣空口無憑地造謠?憑什麼要這樣傷害我男人林聲的名聲?我男人是欠了你們的債,還是挖了你們家的祖墳?我玉梅平日裏是得罪了你們,還是背地裏做了對不起你們的事?你們這樣汙蔑林聲,這樣栽贓林聲,就不怕老天爺雷打電劈?
玉梅說完最後這句,眼淚就落下來了。
三個女人從驚愕與窘迫中恢複過來,神情顯得不慌亂了。其中一個說,玉梅啊,你可不要把火都發到我們身上來。我們說的那些事,可不是我們說的,也是我們聽來的。
你們聽誰說的?你們有本事有膽量就說出來!玉梅逼近到她們跟前,臉上已滿是淚水。
三個女人互相對視了一眼,一時間都有些拿不定主意。還是先說話的那個女人開了口,她說,玉梅啊,我們說的是不是謠言,你應該去問問劉金花啊!都說你丈夫確實是跟她有那些事,劉金花可是個大活人,你自己上門一對口,不就全弄明白了嗎?再說了,我們也早聽人說了,劉金花對跟你男人的那些事可從來都是認賬的,而且說還有許多我們不知道的事情呢!
放他媽的狗屁!玉梅罵道,揮袖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從容地從三個女人麵前挺胸而過。那個婊子跟誰都還有許多事情呢!
…… ……
天黑了以後,玉梅就在裏屋開始換衣服了。她把房門閂起來,為的是不讓女兒花兒看見自己突然在今夜穿得妖豔起來。玉梅知道,自己如果再保持沉默,一定會有更可怕更無恥更惡毒的謠言,不,她不能忍受了,不能就這樣受辱下去了。她必須主動出擊,必須主動把事情說清楚。她仔細考慮過了,在所有的謠言當中,最為可怕的就是從劉金花嘴裏出來的謠言,假如真像別人說的那樣。因為從那個婊子嘴裏說出來的謠言是最具煽動性,最具蠱惑力,也是最具殺傷力和破壞力的。她必須主動上門,擒賊先擒王,首先封住那個婊子的嘴,然後再去處理更多的謠言所涉及的問題。到了這個階段,她已經隱隱約約地預感到,丈夫林聲這次失蹤,可能真的就永遠失蹤了,誰知道他究竟去了哪裏?又會死在哪裏?她不能等待他回來後再去處理這些問題,因為這些問題無時無刻不在影響著她在雞鳴鎮的生活,特別是影響著女兒花兒的成長。
自從父親突然失蹤後,女兒幾乎在一夜間就變成了另外一個女孩,終日沉默無語,從家裏到學校再也看不到她天真燦爛的笑容了;更為嚴重的是,花兒一直保持的優異成績也隨之一落千丈,從全校高中綜合成績的第一名,在短短一個月內居然變成了班級裏的倒數第三名。當初,幾乎所有雞鳴鎮的人都看好副鎮長林聲的這個漂亮女兒,將來的大學不是北大就是清華,有人甚至說過,林聲隻要把他當老師教學生的那套輔導辦法對他女兒灌輸一通,花兒的輝煌未來便指日可待。然而林聲突然失蹤以後,一切都變了樣兒。花兒不止一次地哭喪著臉回到家裏,書包也不放下來,就一屁股坐在堂屋的凳子上發愣,玉梅看見了,內心裏便會一陣陣地發冷,忍不住要問她在學校裏遇到了什麼不愉快的事情。最初的時候,花兒會突然哭出聲來,問她,媽,你說實話,我爸是不是那樣的人?玉梅便說,你爸是哪樣的人?花兒說,就是同學們在背後議論的那種人?玉梅的臉色陰下來,責問道,你說,你爸是哪樣的人?語氣裏忿忿的了。玉梅當然知道花兒問的那種人是怎樣一種人,但她一點兒也不想對女兒辯解;她甚至想告訴女兒,對付謠言的最好辦法就是充耳不聞,不予理睬。但花兒猛地站了起來,她覺得媽媽如此拙劣而虛偽的表現,其實就是默認了爸爸就是那樣的人。她憤怒地尖聲叫道,爸爸是哪樣的人,你自己心裏最清楚!跑進她自己的房裏,就再也不出來了。這以後,花兒就不再追問什麼了,沉默幾乎成為這個女孩的的唯一特征。
今夜裏,玉梅要把自己打扮得妖豔起來,不是沒有考慮的。她當年也是雞鳴鎮的美人。如果不是因為那場變故——也就是那年夏天在學校後園的玉米地裏發生的那起至今也沒有偵破的強奸案,她的身價就不是劉金花之流敢輕言抵毀的。女人們的這種心理暗傷,就像兩隻鬥紅了眼兒的公雞,一旦打將起來就很難勸解開了。玉梅覺得,是劉金花主動跟自己鬥上的,是劉金花看到自己在丈夫失蹤後已經變得淒淒戚戚,冷冷清清,孤立無援才發起了這場惡意進攻的。在裏屋昏暗的燈光下,玉梅脫去了終日穿在身上那套沉悶的土灰色衣裝,從大衣櫃頂上搬下一隻沉甸甸的紅木箱。這隻紅木箱是她出嫁的陪嫁物,裏麵裝著她作姑娘時的一切,當然包括她出嫁時穿的那套紅豔的嫁裝。她今晚就要把那套紅豔的嫁裝穿起來;她要讓婊子劉金花看看,失蹤了丈夫後的玉梅,隻要願意仍然是雞鳴鎮上的美人,姿色身段一點兒也不比她劉金花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