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口說話,寫下來就是文字,若無文字,人類便難稱萬物之靈。
書寫從來都是大事,對於我們使用的漢語,自然也要有所講究。前些日子,《人民日報》發報道,反對大量使用外來詞,呼籲保持漢語的純潔性,卻廣遭詬病,何以如此?
先假設我們都同意“語言的純潔”是值得追求的目標,那麼,最理想的狀態是怎樣的?查《現代漢語詞典》,“純潔”的意思是“純粹清白,沒有汙點”,語言要“純潔”,這就要求處在一個封閉、停滯的係統內。可以想見,漢語如果處於這樣一個係統,自然不會出現iPhone、Wi-Fi、GDP這樣的外來詞,也不會出現“喜大普奔”乃至“火星文”等網絡用法。但這麼純潔的語言,從來就沒有過,即便有,也早就死了。
現狀與理想狀態相反,這是一個開放多變的係統:每天都在接觸無數的外來詞彙,每天都有人在創造新的語言用法。當此際,保持“語言的純潔”已是一件不可能的任務。實際上,正如很多人指出的,漢語早就不純潔了,從古到今,漢語已經吸收無數外來詞——前麵寫的幾百字中便有很多,隻是到了今天,普通人已經難以分辨了。這時候追求“語言的純潔”,未免讓人想起網上流傳的一句話:“世界這麼亂,裝純給誰看?”
但也正因為“世界這麼亂”,才更需要規範。“純潔”有用詞不當之嫌,準確的用法應該是“規範”,《現代漢語詞典》的解釋是“約定俗成或明文規定的標準”。放過對“純潔”一詞的追究,《人民日報》確實提出了真問題:漢語之中是否應該直接使用外來詞?很多批評《人民日報》的評論,並沒有直接回應,所舉的例子,無論是漢語吸收外來詞的曆史,還是英語吸收了不少漢語(比如“kung fu”借自“功夫”),都不能回答那個問題。
既無先例可循,那我們該怎麼辦?
還是說理想狀態。如果每一個外來詞都有使用廣泛,也很合適的中文譯詞,那我們確實可以不直接使用外來詞。但實際情況並非如此:比如PM2.5,即便全國科學技術名詞審定委員會將它命名為“細顆粒物”,其使用率也很低,且譯名不如原詞精確;再如NBA,“美職籃”不失為一個準確的譯名,但NBA已深入人心,即便廣電總局頒布禁令,在日常使用中“美職籃”也完全沒有競爭力。由此可以發現,麵對以英文為主的外來詞彙的衝擊,漢語無論在速度上,還是在功用上,都力有未逮。
另外一個重大變化是中國人英語水平的普遍提高,很多外來詞在沒有被翻譯成中文之前,已被國人熟練使用並傳播(試回想一下“iPhone”的傳播途徑)。這和近代普通人有賴於精英的翻譯不同,所以那時候能有充足的時間把外來詞翻譯成中文;也和西方人普遍不熟悉中文不同,所以必須把“功夫”翻譯成“kung fu”。正是與外界交流的頻繁程度和國人外語水平的提高,導致了外來詞在漢語中普遍直接使用。就漢語麵臨外來語衝擊而言,這是一個前所未有的時代。
而這個時代是近代中國遭遇“千年未遇之大變局”的延續。所謂“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手機電腦等器物是我們最容易直接吸收的,市場法治民主等製度的吸收需要的時間更長一些,最為保守的則是文化風俗:我們在維持了多年方塊字的完整之後,開始麵臨外來詞的直接介入。拒斥從來就不是好的態度,實際上,正是先賢當初富有遠見的積極態度,才讓漢字到今天仍然保持了活力——與歐化語法、阿拉伯數字和標點符號的引進相比,夾雜幾個外語詞,隻是小事體。
正如前述,所謂“規範”,包含了“約定俗成”和“明文規定”兩種來源,人們對於外來詞的直接使用,當然屬於“約定俗成”之一種。相關部門、專業人士可以更積極地應對,及時推出“達、信、雅”兼備的譯詞,在語言使用市場中作為競爭的一方,以求取得勝利——像“電郵”漸漸替代“Email”一樣;也可以在法律法規、官方文件、正式場合盡量不直接使用外來詞,但不宜強令推行到官方之外的領域——無數的例子已經證明了這不過是徒勞罷了。
2012年,百餘名學者聯名舉報第六版《現代漢語詞典》收錄了239個西文字母開頭的詞語,違反相關法規。詞典修訂工作主持人江藍生的回應現在仍然值得一聽:“請你們不要擔心,漢語不會因為字母詞的產生而滅亡,我們應該對漢字文化有足夠自信,我們泱泱中華大國何至於因為幾百個字母詞就慌成這樣呢?我們的文化自信心到哪裏去了呢?”(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