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的第一場秋雨是從姬發回到城邑的那天傍晚開始下的，淒風冷雨便落落停停的一直下了兩天。天黑時分正殿邊上的議事廳裏，周族的各位長老都已齊聚，枯坐在火塘邊，彼此眼神交彙。塘火被穿堂的冷風撩得光影浮動，明暗間將族長的臉龐映得如浮雕一般。
姬昌抬起頭，橫過全場，看見了站在角落裏的姬發。他略一清喉嚨，左右看了姒和姬考，便把姬發喚到身前，朗聲叮囑道：“發兒，今日讓你來這族議，是來給各位叔伯們添水加茶的，你要好生伺候了，可不許插言生事。”
姬發恭身應了，便往火塘上添了幹柴，將火撥得明了些，又從火上架的陶鼎中舀出水來，一杯杯的盛了，交給婢女們一應分發，自加了茶葉將水添滿，待一應婢女退出，姬發便在議事廳的角落邊坐了。
看著姬發一一做完，姬昌收回眼神，向族內長老士卿開口道：“我族曆經三代，到如今得在座各位同心同德，戮力前行，使周族有今日這番氣象，地有增、人有食、幼有長、老幼壽，實為諸公之力，姬昌拜謝了。”說著抬手一揖。
座下諸位見族長行禮，隻轟的一響，紛紛起立還禮，皆口言“不敢”。
禮畢，姬昌著大家坐下，又道：“今日召集諸位前來，是有兩事：一、此秋高草肥時，正當進山狩獵，為冬日裏備些肉食毛皮。前日裏行征未動，是因山中有惡虎。幸有神明護佑，以旱雷劈死了惡虎，又有玉璧現於山中為考兒所得，天兆大吉。”姬昌將嘴抿了，臉色繃緊道：“各位當重整隊伍，明起各按所定道路進山狩獵，不得有誤。”
座下各長老也是一一應了。
“這第二件事，乃是王庭賦稅……”姬昌將話頭在嘴裏一番咀嚼，方緩緩吐了出來：“王庭賦稅，年年有加，諸位都是知道的。雖得各位盡力，但今年的秋賦仍未及繳。散宜生，我說的可是？”
“大首領，”散宜生得族長發問，便起身一禮道：“諸位長老，今年年賦，我族實已繳清！隻是王庭以遷都新起殿宇，作祭多需為由，加賦了一百名羌奴。我等得此信時，是在仲夏，大首領與諸公尚在南麵拓土。大婦與考哥兒知這一百羌奴恐難完賦，便著我向王庭商議，以糧抵奴。經議得，王庭允我族作五十擔糧抵換一奴。後由大婦主持，各長老鼎力相助，共籌得羌奴九十名，並糧穀二千八百擔。”散宜生一氣說完，姬昌卻揮了手道：“這些大家都是知道的。”
散宜生端起杯子潤了喉嚨，繼續說道：“這批年賦押運得至東山口時，卻遭惡虎襲擊，羌奴被噬死了三人，卻有十七人逃散無蹤，故而押至王庭時，少了二十人。”
這時一位圓臉虯須的矮墩長老站了起來，向著姬昌一禮，便嚷嚷聲道：“大首領，不就一千擔糧穀麼？叫大家夥湊湊就是了！”他這一嚷，便將繃緊在議事廳的氣氛攪鬆了開，各長老亦是議論插言，當不得有多大事情。
“稍靜！”姬昌一聲輕喝，抬手壓了壓，對散宜生道：“你且繼續。”
“我等到得王庭才知，原主事官已換了人。現主事者，名叫惡來，此人刻薄刁難，十分難以相處。當我族繳賦時，他竟以我族未能及時清繳為由，作十一之罰。且惡來告知我等，原允的已不作數，今起若繳奴不得，需作一百擔糧食才抵換一名奴隸！便是我族如今須再繳羌奴二十二名，或繳糧穀二千二百擔。”
“王庭主事官原是為何人，為何要換？”姬考在一旁插話向散宜生問道。
“原主事者名叫膠鬲，原是子啟殿下指作的主事。此人多有仁慈之名，各族賦稅若遇有難，也能通融。如今這惡來是新主帝辛指派的，說是新朝開泰，用事頗多，將膠鬲調作它處，指了這惡來應承此事。那惡來說了，這糧奴十一之換便是帝辛的意思，任誰也改不得。”
不待他人提問，散宜生又自顧自的說了下去：“這要繳的糧穀多了，押運人馬也需增加。此去王庭山高路遠，二千二百擔擔糧穀押至王庭，途中還需人馬食用；說不得，防得路途散損，也是應那惡來刁難克扣，還需備下五百來擔糧穀。大婦與我商議，算得至少二千八百擔糧穀方可上路，若要順利得成，得糧穀三千擔方可。”
散宜生這番話畢，但聽得屋外細雨急索索一陣刷落，更有冷風呼嘯進來，將一眾人等在濕漉漉的秋意中浸了。
廳中各人聽明了這番說道，均作了低頭狀，或端水小嘬，或盤坐劃地，卻再無人言語，隻有姬發廳中添火加柴，又舀水給各位長老士卿續了。
“三千擔糧穀啊。”上首處，姬昌徐徐的歎出一口氣來。
這時座下一位須發花白的長老慢慢站了起來，四方一揖道：“大首領仁德，我等都是見了的。這周邊各族是何等模樣，我等也是知曉的。若無大首領及大婦操持，我等斷無現下這番安穩光景過活。此番族中有難，我太癲願出五百但糧食，再有何分派，大首領隻管吩咐。”
見太顛這番說起，便有各長老起得身來附和，願聽憑族長大婦吩咐。
姬昌隻打眼把眾人掃了，也不說話，隻是一旁的太姒款款的站了起來。“各位長老有心，姒這邊謝過了。”略略一揖又道：“向來族內兵伐大略都是大首領操持，這田畝糧穀諸事都是我來打理的。往年間，族內糧穀秋獲，需有五成有餘供作族人口糧、一成作種來年用到、另有約一成供養大牲小畜、一成留作蓄奴、最後一成略多作王庭年賦，若尚有餘可作酒釀。此番王庭加賦，已將來年蓄奴及釀造用的穀米擠占去了。若再要征收，損種糧田畝無收；少蓄力田耕無著，征伐難用，我料各部斷不得動了此處，唯有擠占族人口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