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老陳(1 / 3)

老陳從昏迷中醒來的時候,四周靜極了,耳朵裏先是傳來“咕咕咕——”的聲音。起初,老陳以為那是他養的鴿子在窗口跟他說話哩。這十多年裏,鴿子是他最忠實的伴侶。他家的那一片舊樓要拆了,居民搬得七零八落,老陳舍不得走。除了樓層低,院裏可以堆放他的三輪車外,還有一個原因是鴿子們。他怕一搬家,鴿子找不見回家的路,迷了方向。陸藝緯跟他來過幾回關家胡同,喜歡得不得了,尤其是這些鴿子,跟他也不生,他一逗就落到肩上、帽上。節假日,別的孩子都嚷著要去遊樂園和公園,陸藝緯最想去的卻是老陳家那條雜亂無章坑坑窪窪的胡同。一到胡同裏,陸藝緯就像回到了老家,迅速跟這裏的孩子打成一片。他特別喜歡跟胡同裏的孩子在亂七八糟的瓦礫間、三輪車、平板車、大爺大媽撿來還沒來得及上繳收購站的廢品間……做迷藏。

要是兒子在,孫子跟陸藝緯差不多大了——真是混帳,兒子怎麼會不在呢!兒子當然在,孫子也一定不小了,隻是他沒見過罷了。自從知得陸玉姝把兒子陸藝緯帶到身邊,老陳這心裏就暖烘烘的,那孩子爺爺長爺爺短,叫得他心頭一顫一顫的。這些年替陸玉姝送花是個借口,主要是想見到陸藝緯。

老陳想把眼睛睜得大一些,看一看鴿子。他剛一睜眼,就感覺眼前冒著金星,紅的藍的星星飛旋著繞來繞去。他不得不重新閉上眼睛。這一次,他還聽見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穿過門外的堂子,似乎還伴著病人的呻吟。老陳漸漸回過神來,這咕咕聲不是鴿子的叫聲,是頭頂氧氣管裏的水在不斷冒泡泡。

我住在醫院裏!老陳這才感覺頭痛得厲害,脖子也動彈不得。他試著抬胳膊,把左手移到胸口,又把右手移到胸口,兩隻手相握,漸漸摸到左手背上紮著針管。隨後,他又試著抬腿,左腿有些知覺,右腿仿佛消失了,除了一股鑽心的疼痛——是不是斷了?被醫生鋸了?老陳想。

我住了三天還是五天?老陳的意識一點一點清晰起來。也許三天前,也許五天前,他蹬著三輪正在拐彎,再拐兩個彎就到花店了。突然一輛小汽車衝他迎麵駛來。完了!跌倒的那個瞬間,他想起掛在車把上的雞蛋煎餅還沒送到陸藝緯手裏呢。隨後,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是誰把他送到醫院的?是過路的人嗎?是小汽車的司機嗎?是小陸嗎?還是他的兒子——

三十年沒見過兒子了,他該成家了,該生孩子了……三十年裏,老陳無時無刻不想念兒子,可是兒子已經不姓陳了,崔敏一到北京就把兒子的姓名改成崔誌偉了。藝緯、誌偉,原來陸藝緯跟兒子的名字隻差一個字就同音了,怪不得他一見這孩子就感覺親。崔敏還活著吧?走的時候,她跟陸玉姝年齡差不多,除了個子沒有陸玉姝高,臉盤沒有陸玉姝圓,她那時的腰身也跟陸玉姝現在差不多,胸脯高高聳起,屁股隨著高跟鞋的叮當聲一扭一扭……如果她還活著,現在也該是花白頭發水桶腰了!這個臭婆娘!北京有什麼好?還不是一樣要刮沙塵暴,要堵車,車堵得比別處更厲害,聽說都限號行駛了。要是兒子開著車上下班,那可得浪費多少時間啊,還不如他的小三輪靈活呢。堵車的時候,他的小三輪照樣可以在人行道上溜彎子。狠心的女人,離婚就離婚,何必一定要回北京呢?哪兒的黃土不養人,哪兒的黃土不埋人?

老陳是這裏的土著,高中畢業就進了拖拉機廠,跟著師傅一步一個腳印學手藝,從一名普通機工做到工程師,算是他們那批機工中的佼佼者。崔敏的父親在“****”中被打成****,送到西北的夾邊溝農場,差點丟了性命。崔敏兄妹三人流落到五湖四海。崔敏被發配到他們這座小城時,還是個十五歲的小姑娘。四年時間,南方的暖濕氣候把崔敏澆灌成了一朵楚楚動人的花。打她主意的男人不少,願意娶她的小夥卻不多——崔敏是黑五類的後代。二十三歲的陳培民壯實得像一頭公牛,插秧、打埂的間隙,他能一連撂倒四五個跟他年齡相當的小夥。崔敏嫁給他是因為他根正苗紅,力氣又好,還被縣上的拖拉機廠招聘為工人了。以崔敏當時的條件,一個成份不好的人嫁給他這個工人階級,算是高攀。然而,他們的兒子長到三歲時,“******”就被打倒了。一九八O年,崔敏的父親官複原職,成了國家水利部的一名幹部。有個廳級的北京老爹,流落在各地的兒女紛紛擠破了頭回北京,崔敏也不甘落後。老陳不能跟著去,離婚是他們唯一的選擇。憑他一個拖拉機廠的工人能給兒子啥條件?崔敏問他。他想抽女人一耳光,手抬起來又放下了。她說的是實話,不要說是拖拉機廠的工人,就是廠長,如今也提著鳥籠子在河邊上轉悠。進了工廠跟進了國家機關那是兩碼子事,前者是泥飯碗,一不小心就打碎了;後者是鐵飯碗,崔敏回北京後上了一回大學,後來也進了國家機關。兒子是女人的心頭肉,崔敏當然不可能把兒子留給他。隻是這女人太狠心,不僅把兒子帶走了,還不讓他姓陳了!

這三十年裏,老陳去過四次北京,一次去開會,另外三次都是專程去看兒子的,卻一次都沒有見著兒子。第一次去北京,那是他們離婚一年後,他實在想兒子。兒子那時正上幼兒園。他拐彎抹角問到了崔敏家的單位,打電話給她。好不容易聽見她的聲音,卻被拒於千裏之外,她說自己剛到新單位,很忙,不便請假……又過了五年,他再去北京,打電話給她,說是想見見兒子。她說,有什麼好見的,兒子在師大附小,條件挺好的,再說他現在的爹對他也不錯,人家還是司法局的領導呢,要是知道老陳現在還跟他們母子糾纏不休,影響人家對誌偉的感情哩。第三次去,老陳把積攢的十二萬元交到崔敏手裏,讓她給兒子,結婚時或買車或添著買房……那一次,崔敏倒是想招兒子來見他,他卻打了退堂鼓。他望著崔敏那張布滿風霜的臉,一時間百感交集,嘴唇囁嚅了半天,才說,都二十年了……隻要兒子好他有啥委屈不能忍受得了!無論走到天盡頭,兒子身上都流著他的血。他沒盡到做父親的責任,見了兒子說啥呀。臨走時,崔敏給了他一張兒子在大學裏拍的照片——那張照片被他掛在床頭上的框子裏。這十年,他再也沒去過北京,更甭提見兒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