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太子亞爾斯蘭再入城一事,事實上並沒有什麼可喜之處。在一個月前,他們離開了培沙華爾城,沿著大陸公路拿下魯西達尼亞軍的兩座城塞,好不容易到達王都葉克巴達那的半路上時――結果一切又重頭開始了。
“一切都白費了,真是惱人哪!”
亞爾斯蘭覺得全身被一種徒勞感所籠罩著,然而,他又不能這樣放棄了。
“培沙華爾城沒有陷落實在太好了,死者也不多,多虧各位的耐心支撐,同時也蒙辛德拉的拉傑特拉國王的協助。總而言之,事情進行得都相當順利。”
亞爾斯蘭舉出了好的一麵而說出這一段話之後,大家的精神為之一振,覺得目前所麵臨的處境似乎沒有那麼困難了。事實上,特蘭軍盤踞在大陸公路上,如果沒有排除他們,就沒有辦法往王都葉克巴達那再進擊了。
軍師那爾撒斯在入城之後似乎一直陷於沉思當中,在達龍的追問下,未來的宮廷畫家壓低了聲音回答:
“事實上我是蠻擔心王都葉克巴達那的情況。”
“怎麼說?”
“我覺得魯西達尼亞軍的反應太過遲鈍了。我軍撤退,他們也沒有任何動靜。”
“喂!現在還講這種話?”
達龍苦笑著看著朋友。魯西達尼亞軍之所以眼睜睜看著帕爾斯軍撤退而沒有采取任何行動,不是因為怕帕爾斯軍有什麼計謀嗎?從魯西達尼亞的立場來看,隻要他們躲在葉克巴達那城內,他們就不會那麼輕易輸給帕爾斯軍的。讓他們有這種想法,看著帕爾斯軍撤退不正中帕爾斯軍的下懷嗎?達龍是這麼想的,難道事實上並不盡然是如此嗎?魯西達尼亞軍之所以沒有從王都出擊,是因為還有其他重大的理由嗎?
看著達龍的表情,那爾撒斯開口說道:
“是的,城外的敵人對魯西達尼亞人來說並沒有那麼恐怖。”
“也就是說,你認為王都內部可能發生了什麼異常的事態?”
那爾撒斯點點頭表示默認,接著輕輕地動了一下上半身,隻聽得身旁發出了一聲鈍重的聲音,一枝箭彈跳在城壁上。原來是城外的特蘭軍射來的遠箭。
“如果這枝箭命中的話,曆史就要改寫了。”
悠悠地說完,那爾撒斯故意對著地上的敵人揮了揮手。他無視於自己這個動作引發了一陣帶著怒氣的特蘭語咒罵聲,把身體靠著城壁,又陷入了思索當中。
魯西達尼亞軍已經征服了一個國家,另一個國家也已經被他們征服一半以上了,在這種情況下一定會出現力不從心的狀況,也一定會有矛盾和破綻產生,發生一兩個內訌也不是不可思議的事。達龍也這麼想過,不過,那爾撒斯所想的卻是更深一層的事。
達龍不敢再多問,他知道不能打擾朋友的思緒。反正,在這幾天之內,那爾撒斯就會導出結論,和眼前的敵人特蘭軍之間做個了結了的吧!這時那爾撒斯提出了另一件事。
“如果特蘭軍被逐退的話,可能會和魯西達尼亞軍聯手。”
“對魯西達尼亞人而言,特蘭人是異教徒,難道他們也有可能聯手?”
“現在我們不也和辛德拉聯手嗎?拉傑特拉王可不相信帕爾斯的神明啊!”
“說的是沒錯。”
“那也無所謂。三、四年前也是這樣,這種半調子的同盟最容易找出間隙加以挑撥了,我們這邊也增加了一個好夥伴。”
他指的是克巴多。克巴多是一個名符其實的豪雄,也是達龍、那爾撒斯、奇斯瓦特的舊識,亞爾斯蘭當然也很歡迎他加入陣營,可是,在進城之後,克巴多隻顧著喝酒和睡覺。這個男人一旦四周多了夥伴,緊張的心情也就獲得了紓解,不過,也可能是這個人不想出什麼風頭所以刻意回避吧!
“軍師大人也一直都很辛苦啊!”
“唔,藝術家還是不適合和俗世掛勾哪!真想趕快把這些俗事了結,就可以專心回到繪畫的美麗世界了。”
“繪畫方麵又沒什麼表現。”
達龍的聲音很低,所以那爾撒斯並沒有聽到。
不斷圍攻的特蘭軍的呐喊聲乘著風從城外流瀉進來。他們雖然攻不下培沙華爾城堅固的城壁,但是仍然不死心地持續猛攻,而到達國境的辛德拉軍為了避免已軍的損失,也隻是監視著特蘭軍的陣營而已。這實在是典型的拉傑特後王的算計方式,而信賴他的亞爾斯蘭王子著實讓達龍為他擔心不已。
那爾撒斯仿佛洞悉了達龍的心情似的,對亞爾斯蘭王子做了這樣的評斷:
“位於上位者就該像殿下這樣,至於悲觀的事情就交給我們來考量了。若不是可以在黑暗中大放光芒的人物,就無法建立一個新的時代了。”
那爾撒斯做了這樣的評論,讓友人放心地點了點頭之後,便想起了一個不在場同伴的事。
“這陣子樂師大人都沒有任何聯絡。他不像是那種會死在半途上的人,可是,究竟在哪裏呢?”
另一方麵,在培沙華爾城的西北方,重重疊疊的山群一角,一個藝術家孤獨地繼續他未完的旅程。對身為騎馬民族的帕爾斯人,在這麼險峻的山嶽騎行實在很不容易,然而,這個藍色瞳孔中洋溢著生龍活虎表情的俊帥男子卻是一個頂尖的巧妙騎手。他在沿著斷崖的小路上、滿布著石塊的山脊上、沒有橋梁的急流中悠遊自在地騎著馬,策馬朝著被稱為魔山的迪馬邦特山內部深入,在他的馬鞍上還放著一把豎琴。
他就是自稱為“旅行樂師”的奇夫。
和亞爾斯蘭一夥人分手之後,在與生俱來的冒險心和好奇心驅使以及另一種奇妙的誘惑之下,他決定騎著馬前往迪馬邦特山。對善良的帕爾斯人而言,迪馬邦特山隻是一座恐怖和令人厭惡的山罷了。
而奇夫現在大膽地朝著這個禁地前進。當亞爾斯蘭一行人接獲急報全軍調頭返回培沙華爾城的時候,他正朝著危險的路上前進。
那些後世的曆史家們要寫國王亞爾斯蘭傳記的時候,為了記述321年所發生的事情可是花費了不少的心血。總而言之,帕爾斯曆321年6月這個月份同時發生了幾件重大的事件,要將每件事都掌握得透徹並不是容易的事。
而其中有一部分的責任就在奇夫身上。如果這個放蕩不羈的男人沒有興起攀登迪馬邦特山的念頭的話,事件的數量至少可以減少一些。
當然,奇夫並不知道後世人們所遭受的難題。
隨著馬兒的不斷前進,眼前越來越失去了色彩,低垂罩頂的雲層阻擋了陽光,樹木漸減,灰褐色的斷崖和突出的岩場多了起來,鳴叫的鳥聲也由悅耳的聲響一變而為怪異的叫聲,毒煙從岩間噴出,沼澤中蘊藏著瘴氣。帕爾斯的山野原是充滿了生命之美的,然而,一踏進迪馬邦特山區之後,一切美麗的景象都消失了,隻有荒涼的壓迫感逼近眼前。
不知道是否也感受到這種壓迫感,奇夫審視四周,厭煩似地聳了聳肩膀。
“真傷腦筋!已經有三天沒有看到女人的臉了,如果一不小心在山中遇見醜女而錯把她當成美女的話,可就對不起祖先了。”
這個男人即使隻有自己一個人在場,也還是喋喋不休的。廣義來說,迪馬邦特山區遍及7法爾桑(約35公裏),不過,在進入山區之前,奇夫已經在附近的城鎮裏買了酒和糧食,也買了用羊皮製的鬥蓬來禦寒。雖然時值夏天,但是內陸的山嶽地帶一到晚上就會驟冷起來。
進入迪馬邦特山區的奇夫在第二天黑夜將來臨的時候,在山路上發現了詭異的事物。他看到了還很新的馬蹄印,而且不隻一個,大概有幾十個騎士不知從什麼地方來的,就跑在奇夫的前麵。
“真奇怪了,除了我之外,善良的人們應該不會接近迪馬邦特山啊?這麼說來,那些人是山賊嗎?不管是誰,一定不是什麼易與之輩。”
在下了一個粗淺的推測之後,奇夫輕輕地用左手按住了劍柄。他雖然勇敢,但也不至於無謀,所以他當然不想和那些大隊人馬碰上麵。小心地又往前進了半法爾桑(約2.5公裏)之後,奇夫停下了馬,他決定在樹蔭下過一夜,因為他發現在濃濃的夜色中前方有一堆營火。如果再繼續前進,不管從任何角度來看都是很危險的。
(二)
當早晨的第一道陽光掠過眼瞼的時候,奇夫睜開了雙眼。昨晚他把火熄掉了,為了從內部溫暖身體,他喝了一些葡萄酒,但是,酒的效果到天亮時也消失了,透骨的寒氣直讓他打哆嗦。他在小河邊洗了臉,漱了漱口,又喝了一杯酒,再次溫暖自己的身體。奇夫把砂糖放在手掌上,讓馬舔過之後,感到臉頰上有水滴。他抬起頭,草上開始響起了小小的雨滴聲。
“現在要下雨了嗎?我好像不受這座山的歡迎嘛!總歸一句話,是因為我的心術太正了。”
從不穩定的天候導出結論之後,奇夫把馬鞍放到馬背上。
“聽說迪馬邦特山下的雨是蛇王撒哈克的淚水,不過不是後悔的淚水,而是憤怒之淚吧?”
在帕爾斯沒有不知道蛇王撒哈克之名的。這個名字振動著黑暗的翅膀,把戰栗的寒風送進了人們的心房。他正是殺害偉大的聖賢王加姆希德、實施黑暗統治達千年之久的魔王。他的兩肩上長著兩條蛇,而這兩條蛇以人類的腦為餌食以保持著不死的生命。
“不聽話的話,晚上蛇王就會來把你抓走哦!”
帕爾斯人自小就在母親這樣的威嚇中長大。即使是一個大男人,在聽到蛇王撒哈克的名字時,也會不由得聳起肩。就是奇夫也一樣,一聽到“蛇王”,他也會立刻擺好備戰架勢。
打倒撒哈克、建立起目前延續著帕爾斯王國的英雄王凱·霍斯洛,對帕爾斯人而言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英雄。帕爾斯人在孩子生下來之後總會祈禱著:“希望能有加姆希德的智仁和凱·霍斯洛的義勇”。
凱·霍斯洛在即位之後因為和獨生子產生對立的情景,並不見得很幸福,但是,在他死後卻如帕爾斯的神明般受到人們的崇敬,被視為帕爾斯的最大守護者。
“……被封閉於迪馬邦特山地下深處的蛇王撒哈克在世界的末日將會再度出現於地上,使世界重返黑暗。然而,那個時候,英雄王凱·霍斯洛也會再度降臨,這次將會把蛇王永遠流放到冥界之中……”
這是帕爾斯人民所傳頌著的傳說,可是,關於這一點,奇夫的想法和一般的帕爾斯人不太一樣。
“哼!死者哪會再出現?地上的災厄和不義隻有靠活在世上的人的雙手去解決,自己什麼事也不做,就一切事情都推給神明,也難怪趕不跑魯西達尼亞人,奴隸製度也廢止不了。”
就因為這樣,所以奇夫才認同在王太子亞爾斯蘭身上有“掃除地上災厄的力量”,才願意幫助一個沒有功勳、而且有王族身份的人。他的這種心情到現在仍然沒有改變。
可是,他並不是一個具有透視力的魔道士,所以他根本無從得知跑在他前頭的馬隊因為迷了路而回過頭來了,於是,奇夫和銀假麵席爾梅斯就在山路的轉角處碰個正著。
席爾梅斯和奇夫兩人誰比較吃驚就不得而知了,不過,可以確定的雙方都沒有重溫舊誼的氣氛就是了。
在遠征辛德拉之前,這兩個人曾經在培沙華爾城上有過非常不友好的接觸,那一次是第二次的見麵,很難得的,在隔了半年之後,兩個人竟然有了第三次見麵的機會。
兩個人相互睨視了一陣子,不久之後之後奇夫還是先開了口。
“喲喲!銀光閃耀的帥哥,看來你好好的,沒有被培沙華爾城護城河裏的魚給吃了嘛!如果連泥土味都沒有了的話,那真是太好了。”
他的毒言毒語撞擊在銀假麵的表麵反彈了回來,席爾梅斯如呻吟般的聲音打破了凝重的沉默氣氛。
“你這個小醜到這裏來幹什麼?”
席爾梅斯問完,自己就馬上做了答複。
“是啊!你一定是奉了亞爾斯蘭那小子之命來探查我們行蹤的,莫非你真的要跟我們作對到底?”
“不是同誌馬上就判定是敵人,這是不是有些欠缺王者的氣度啊?殿下。”
奇夫說得沒錯,不過,當然奇夫也是有意地要挑起對方的恨意。席爾梅斯立刻就充滿了怒氣,把手搭上長劍的劍柄,強烈的敵意從兩眼位置所開的小縫中放射出來。
奇夫也全身警戒了起來。銀假麵的部下們在狹窄的山路上盡可能地左右散開來,以半圓形的陣勢將奇夫包圍起來。旅行樂師斜眼看著他們,帶著嘲諷的語氣喃喃說道:
“哎呀!情勢似乎跟在培沙華爾城時完全相反了嘛!”
話聲未落,緊接著便是長劍的閃光掃過。
魯西達尼亞的騎士歐拉貝利亞和三個同伴各帶著兩個隨從跟蹤席爾梅斯一行人。合計共十二名的魯西達尼亞人接受王弟吉斯卡爾的命令,前來探查銀假麵的行動,然而他們根本無從得知下命令的人在葉克巴達那裏正處於“動彈不得”的狀態。
歐拉貝利亞一行人小心地不讓走在前頭的席爾梅斯等人發現到他們在後麵跟蹤。一個同伴在馬上向歐拉貝利亞問道:
“那個帕爾斯人到底在想些什麼?”
“誰知道?反正就是異教徒想的事,一定是心懷不軌。”
偏狹的依亞爾達波特教徒下了這樣的定論之後,騎士歐拉貝利亞激勵著同伴。
“可是,不管怎麼說,我們都有神的加護,不用害怕帕爾斯的邪神或邪教徒。而且最重要的是我們身懷王弟殿下的命令。”
歐拉貝利亞先激勵了自己。
“隻要完成王弟所交付的任務,我們的將來就是一片光明了。自從成功地征服帕爾斯之後,我們一直都沒有建立功績的機會,其他的騎士們一定很羨慕我們有這個機會。”
一旦開了口,歐拉貝利亞的話就多了,和同伴們在一起可以消除掉不少的不安情緒。每前進一步,四周的景象就顯得越發陰沉,風也增加了冷度和強度,雲霧也穿不透的水氣卷起了旋渦,偶爾還夾雜著幾聲怪鳥的叫聲震撼著他們的耳膜和心靈。毒煙的臭氣有種不快的刺鼻味,馬兒們也不安地放慢了腳步。
“我曾聽聖職者說過,這兒的景象就跟他們所描述的地獄一模一樣。”
“住嘴!不要說這些不吉利的話。”
低聲的會話益發增加四周的詭異氣氛。魯西達尼亞人不像帕爾斯人一樣對迪馬邦特山懷有那種與生俱來的恐懼和厭惡感,盡管如此,他們還是感覺到一股不知所以然的難受氣氛。他們都是騎士,拿劍作戰對他們來說一點都不恐怖,可是,這種詭異的氣氛又是怎麼一回事呢?天空、地麵和隱含著惡意的空氣將魯西達尼亞人籠罩住了,他們感覺到頸背一陣陰冷。
“真是奇妙啊!帕爾斯人似乎正在對峙呢!”
站在前頭的歐拉貝利亞對同伴所做的報告當然是指銀假麵和奇夫的對峙,他是從深峻的穀間偷窺到的。由於他們位居下風處,奇夫和席爾梅斯都沒有注意到他們的存在,即使聰明如奇夫,也隻是專心一意地注意著眼前的銀假麵一行人。
“什麼嘛!那不是以多打少嗎?太違反騎士之道了,我們能坐視不管嗎?”
一個叫冬·裏加路德的騎士這樣問道。歐拉貝利亞吃了一驚,他激烈地叱責著同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