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天強烈的陽光在地上形成了一道道的遊絲。仰頭一看,天空一片蔚藍,太陽仿佛就像一麵發光的圓盤覆蓋著大地一樣。月亮的星星也隱藏起了行蹤,似乎一心一意等待太陽疲倦之後返回它的住所似的。
帕爾斯曆三二一年六月二十日。
帕爾斯國的王都——“美麗的葉克巴達那“看來就像在六月下旬的陽光下假寢。雖然街市顯出一片慵懶的樣子,寄居在這裏的人們卻無福享受愉快的睡眠,尤其是占領葉克巴達那的魯西達尼亞人的心靈更談不上平靜。
魯西達尼亞的王弟殿下、同時也是實權掌握者的吉斯卡爾公爵,三十六歲,精悍的臉上充滿了不愉快的表情,在辦公室裏來回踱步。就在不久之前,宮廷書記官來拜訪他,帶來了不好的報告。
“水越來越不夠用了。沒有了水,不要說作戰,就連生存也成了問題。到底該怎麼辦呢?”
水不夠用的問題早在去年冬天的時候就知道了。因為當大主教決定和吉斯卡爾對方而逃往馬爾亞姆國去的時候,就把用水管路都破壞掉。吉斯卡爾深知水的重要性,他曾動員相當多的人員修複用水管路,但是事情進行得並不順利。帕爾斯卓越的水利技術人員都被魯西達尼亞軍殺死,水利技術方麵的書籍也被波坦給燒了。士兵們已經習慣於安逸的生活,對辛苦的工程工作難免會有極大的排斥感。更何況帕爾斯軍開始要發動全麵攻勢,魯西達尼亞軍根本沒有餘裕將寶貴的兵力轉移到工事上。基於以上這些理由,修複的工程還沒有進行到預定計劃中的一半。
雖然也召集了三萬名左右的帕爾斯人,在鞭子和鎖鏈的威逼下讓他們去進行工事,可是,帕爾斯人不可能心甘情願地去做。尤其是這一陣子魯西達尼亞軍一再敗於帕爾斯軍,在知道這個情況之後,相繼有逃亡者和反抗者產生。
魯西達尼亞軍為了殺雞儆猴,對那些逃亡和反抗的人施以嚴刑重罰:或者砍斷一隻手,或者挖出一隻眼睛,更有甚者就把人埋在土裏,隻露出一隻頭,然後在頭上淋上肉汁,唆使餓犬去咬人。目睹這麼殘酷的刑罰,帕爾斯人對魯西達尼亞人的反感和憎恨之情愈演愈烈。以目前的情況來看,魯西達尼亞簡直就像徘徊於沒有出口的迷宮中一樣。
“事情看來似乎沒完沒了,什麼時候才能穩定下來呢……”
什麼時候才可以穩定下來著手篡位王位?吉斯卡爾是這麼想的,不過他並沒有說出口。前些日子,他把沒有什麼實際效用的王兄伊諾肯迪斯七世幽禁在王宮中的某個房間內。他還沒有決定要將王兄處死,不,應該說是殺他的時機還沒有到來,還沒有決定該把殺害國王的罪名加在誰的身上。隻要這些問題還沒有個定論,吉斯卡爾都沒有辦法下最後的決斷。
在吩咐書記官要好好處理事情之後,吉斯卡爾先讓他退下,立刻就有新的訪客到來。吉斯卡爾的整個上午就在接見客人當中度過了。他還無法和每一個客人做太長的交談。新來的這名訪客是身穿帕爾斯甲胄的高大男子。
“您好像感到相當困擾啊!王弟殿下。”
鄭重但隱含惡意的聲音從銀色麵具後麵流泄出來。這個男人就是帕爾斯第十七代國王歐斯洛耶斯五世的遺子,名叫席爾梅斯,但在魯西達尼亞人中隻有吉斯卡爾知道。席爾梅斯和吉斯卡爾都是王族,都憎恨著他們的國王,也都想要把王位據為已有。如果說他們兩人是同類,想必這兩人也不會介意才對吧?或許隻會讓他們內心更加同意這種說法吧?
被幽禁在地牢裏的安德拉寇拉斯王和王妃泰巴美奈一起逃走了,而且是以吉斯卡爾為人質逃走的。在知道這件事的時候,席爾梅斯在一瞬間不禁為之愕然,接著便是勃然大怒。魯西達尼亞人竟然讓那個他絞盡腦汁,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抓到的仇敵順利地逃了。
“雖然這樣說有點失禮,不過王弟殿下做得實在太不夠漂亮了,竟然會受製於安德拉寇拉琪挪種應該是無力反抗的犯人手上。或者,魯西達尼亞軍原本就是那麼弱?
席爾梅斯拚命地壓抑住自己的怒氣和失望。可是,吉斯卡爾也跟他一樣不順心。他因為成了安德拉寇拉斯的人質而嚐盡了屈辱,最後還被叱罵成一個無能者,對他來說,這絕對不是一件有趣的事。吉斯卡爾仿佛要吐盡一切不平似地回答道:
“我必須承認事情的確是進行得很不漂亮。可是,最大的失敗便是讓安德拉寇拉斯活著。如果當時就把他殺了,就不會有今日讓他逃走的下場,偏偏就有人多嘴極力主張留下他。”
“……您是說這完全是因為我的緣故?”
席爾梅斯的眼光隔著銀色麵具挖苦著吉斯卡爾。吉斯卡爾雖然有些畏縮,表麵上仍然表現出一副無所畏懼的樣子回答道:
“我沒有這麼說。不管怎樣,似乎隻有這件事讓波坦那家夥說對了。真是一件很諷刺的事。”
吉斯卡爾巧妙地應付了過去,席爾梅斯的怒氣也就沒得發了。不管怎樣,這兩個人都極力避免在這個時候撕破臉。
“波坦不在這裏應該是不幸中的大幸吧!”
席爾梅斯有些笨拙地把話題扯開了。吉斯卡爾也刻意地點頭表示讚同。突然,席爾梅斯想到了重要的事情,這次他出自真心地提起另一個話題。
“對了,安德拉寇拉斯的兒子怎麼樣了?和他父親在一起嗎?”
“這件事情還不是很清楚。可以確定的是,安德拉寇拉斯把軍隊的兵權都收回去了。”
那個可怕的男人就要率領著精銳的士兵,而且是為數眾多的大軍殺到葉克巴達那來了。一想到那個景象,吉斯卡爾全身就感到一陣惡寒。他絕對不是一個懦弱的男人,可是,他對安德拉寇拉斯的恐懼和對他的憎惡一樣地強烈。
吉斯卡爾計算錯誤了。原本是希望讓安德拉寇拉斯和亞爾斯蘭爭奪兵權而使帕爾斯分裂的,然而,安德拉寇拉斯卻完全掌握了帕爾斯的軍權,甚至流放了亞爾斯蘭,使得吉斯卡爾沒有時間再去玩弄離間之計。他不禁覺得亞爾斯蘭這個王子也未免太柔弱了吧?
因此,吉斯卡爾現在對亞爾斯蘭有一種利已主義的怒氣。
席爾梅斯也有他的想法。無論如何,在這種時候想到的一定是讓安德拉寇拉斯的帕爾斯軍和吉斯卡爾的魯西達尼亞軍相互殘殺,並且讓他們兩敗俱傷的策略。相反的,吉斯卡爾想的卻是讓安德拉寇拉斯和席爾梅斯兩敗俱傷。他們都很清楚彼此的心思,而且他們也彼此不信任。更諷刺的是,他們都沒有可以商談的同誌,隻能靠自己的力量去做事。因此,在目前的這種情況下,他們也不想和對方決裂,表麵上仍然維持著同盟關係。
這真是一種奇怪的關係。吉斯卡爾收起了臉上的表情,席爾梅斯則把自己的表情隱藏在麵具之下,兩個人的會談暫時就此結束。
(二)
說起來,或許是自己太貪心了。吉斯卡爾不得不略帶苦澀地如此承認。或許在大肆掠奪帕爾斯之後就立刻凱旋回國會比較好些。隻是,這樣一來,魯西達尼亞的未來就看不到有什麼光明了。在用罄掠奪而來的財富之後,還不是一樣又回到原來的貧窮國家?必須想個辦法讓帕爾斯的財富永遠屬於魯西達尼亞才行。
“話是這麼說,可是,魯西達尼亞人實在是沒有什麼人才。不過也就是因為這樣,我才能獨占權勢啊!”
吉斯卡爾苦笑著。
波德旺和蒙菲拉特是擔任騎士和將軍的上上之材,但他們在政治、外交、策略和財政方麵都沒有什麼特長。在把他們送上戰場之後,一切的國政都必須由吉斯卡爾一個人來處理。如果波德旺和蒙菲拉特敗於帕爾斯軍的話,到時吉斯卡爾也得親自上戰場站在陣前去承接帕爾斯軍的箭雨。看來,這樣的日子也為期不遠了。
讓吉斯卡爾頭痛的事情還沒有解決,在當天下午就又來了另一件棘手的問題。在午餐之後,吉斯卡爾接見了不平常的人。他們不是貴族或騎士,也不是什麼官員,隻是默默無聞的士兵而已。四個出身於魯西達尼亞國內最貧窮的東北部的士兵代表要求麵見王弟。
“王弟殿下,我們想回國去了。”
他們跪伏在吉斯卡爾麵前,而這就是他們說出來的第一句話。吉斯卡爾無言地動了動他的眉頭。在這之前,他曾聽到過這樣的流言,而現在,他親耳聽見了士兵說出這些話。凝視著這些看來就像出身貧窮而無知識的農民,吉斯卡爾點了點頭。
“你們想回去?這是很自然的事情。我也想念故鄉啊!任誰都想回去的,可是……”
話隻說了一半,吉斯卡爾等著對方的反應。士兵們麵麵覷,然後說道:
“我們已經殺了上百萬個異教徒了,該怎麼說呢?我們已經盡到對神明的義務,所以我們想回家了。”
“我曾經殺了三個女異教徒、十個小孩子。而且也把一個跟我要酒錢的異教徒的嬰兒摔到地上去,讓他破了頭。我想光是做這些事早就應該有資格到天國去了。”
聽到他們若無其事地說這些話,吉斯卡爾不由得提高了聲音。
“你說你殺了嬰兒?為什麼要做這種無意義的事?”
士兵們聞言不禁感到不可思議似地眨了眨眼睛。他們互看了一下,然後莫名其妙似地問道:
“您為什麼生氣呢?將異教徒斬盡殺構,建立起地上的樂園,這不是神明的意思嗎?”
“是啊!是啊!司教大人曾經說過,隻有死去的異教徒才是好的異教徒。”
“對異教徒留情就是把靈魂賣給惡魔,王弟殿下不是這麼說的嗎?”
吉斯卡爾曾經貼出布告,下令不可濫殺異教徒。然而,這些士兵們都不識字,根本不知道布告的內容。這是吉斯卡爾的疏忽。吉斯卡爾一下子也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
“所以,王弟殿下,我們應該把葉克巴達那的異教徒都殺掉。”
這些士兵若無其事地說出這麼恐怖的話。
“把在葉克巴達那的百萬個異教徒,包括女人和孩子都殺掉,這麼一來,神明也會認同我們的信仰,一定會說夠了。我們趕快殺光這些人,好早一天回故鄉去。”
“這些狂人……”
吉斯卡爾在內心呻吟著。
然而,利用他們的狂氣和妄信,讓他們遠離魯西達尼亞踏上征服帕爾斯之路的就是吉斯卡爾自己。如果不這麼做,就沒有辦法讓魯西達尼亞人離開故鄉前來遠征了。幾年前讓他們喝下的毒藥沒想到現在還有效用。
“看來好像是被自己編成的繩子套住了。”
吉斯卡爾一陣黯然。他感到嚴重的頭痛,遂在口頭上安撫了士兵們,先讓他們退了下去。問題一個接著一個來並非吉斯卡爾的本意,但是,以目前的情況來看,除了先加以勸解之外別無他法。
在毫無他人的房間內,吉斯卡爾把身體丟向鋪著豪華絹綢的椅子上,陷入了沉思。他也不想喝酒,一個人陰沉沉地自言自語著。
“哎呀呀!照這個樣子看來,或許根本就無法活著回去了。”
這是吉斯卡爾第一次出現如此悲觀的想法。
“呀!不行,就算失去一半的軍隊,我也要一個人回魯西達尼亞去。”
他慌忙這樣告訴自己。然後,他自己又嚇了一跳。“要活著回去”這樣的想法就就已經是失敗主義的表現嗎?吉斯卡爾深深地吸一口氣。應該先想打贏仗才對。就算在野戰中敗北,葉克巴達那的城牆也是難攻不落的。隻要確保住水源,要守城並不是不可能的,然後再想辦法讓安德拉寇拉斯自滅。一定要睛那家夥知道厲害。
重整了態勢,吉斯卡爾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目前應該把剛剛那些湧到他麵前的危險的狂信者弄到城外去。他把將軍波德旺叫來,打算把這件事立刻做個了結。
葉克巴達那的地下深處沒有太陽,也沒有四季的變化。黑漆漆的陰暗籠罩著四周,空氣中充滿了冷氣和濕氣。泥土和石塊層層疊疊地堆積著,阻斷了來自地上的光線,也阻斷了地上的支配。
盡管如此,完全的黑暗似乎也被忌諱著似地,在那個房間裏麵有一個小小的光源,微弱的光芒照耀著四周。這個光芒使得魔道士暗灰色的衣服看來似乎帶有不吉利的味道。
圍繞著魔道士的弟子們也穿著同色的衣服,仿佛就像吸取階段四周的黑暗流進來的無色瘴氣一樣。此時,不祥的沉默被打破了,一個弟子微微張一口,叫了一聲“尊師”。
“什麼事,古爾幹?”
“席爾梅斯王子好像也不是那種能徹底為惡的人。”
“當然,因為他原本就是為了把正義公布於世而行事的人。”
“正義?”
“是啊!因為他是正義的王子啊!”
魔道士不懷好意地笑著。在信仰蛇王撒哈克的教義中,惡就是世界的根源。所謂正義隻是一種“否定惡”的存在。視除了自己以外的人為惡人、加以否定、以武力將之擊滅,這就是正義。而如果正義使人們大量流血的話,就等於招來了蛇王撒哈克再臨的惡之最後勝利。
“六月也剩下沒幾天了。當月亮大放光明的時候,葉克巴達那就會成為流血的沼澤吧?帕爾斯人和魯西達尼亞人之間,哼哼哼,幾種正義需要更大量對立者的血吧?”
魔道士嘲諷道。他嘲諷著那些為了證明自己的正義而大量相殘的地上的人們。雖然有幾個地方失算了,不過,地上的大略情勢正按照魔道士所希望的方向發展著。
蛇王撒哈克大人請看吧!魔道士恭恭敬敬地在心中祈禱著:不久之後,愚蠢的人們將會化成一條血河流向迪馬邦特山的地下去,而到時候,您就將再君臨天下了……。
(三)
夏天的陽光恍如光滴直灑在一行人的頭上。越過東西貫穿帕爾斯國中央部分的尼魯姆斯山脈,走在前往南部海岸道路上的有一小隊騎馬隊,那就是王太子亞爾斯蘭和他的部下們。
一行人共有八個人。除了亞爾斯蘭之外,還有萬騎長達龍、戴拉姆的舊領主那爾撒斯、自稱為流浪音樂師的奇夫、女神官法蘭吉絲、那爾撒斯的侍童耶拉姆、軸德族族長之女亞爾佛莉德,以及辛德拉人加斯旺德。另外可不能忘了展翅在他們頭頂上飛翔著的機敏的老鷹,也就是告死天使。
當他們離開位於帕爾斯東方國境的培沙華爾城時,他們身上都上穿著甲胄的,不過在這種炎熱的季節,再加上他們又是往南走,現在,他們都脫掉了甲胄,隻穿著用麻紗布織成的白色夏衣。四頭駱駝身上背著八個人的糧食、甲胄和武器,而駱駝的韁繩則由耶拉姆和加斯旺德各牽著兩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