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拂曉的光芒照耀在微波蕩漾的大河上,河麵就像並列著百萬麵鏡子似地閃著光輝。這些光芒也反射在河岸邊的軍隊之甲胄上,大地一下子從黑夜的支配中逃脫了出來,變得亮晃晃的。大河的名字叫迪吉列,水勢緩和,形成了帕爾斯王國和密斯魯王國的邊境。
帕爾斯曆三二四年九月二十九日,這一天是國王亞爾斯蘭十八歲的生日,也是他即位三周年紀念日。本來應該是在王都葉克巴達那舉行祭典,讓民眾們徹夜飲酒狂歡的。
可是,年輕的國王卻離開了王都,來到西邊和密斯魯王國的國境。
迪吉列河的東邊是帕爾斯領土,西方是密斯魯領土。隔著大河的這兩個國家經常有曆史性的交戰。迪吉列河雖然是大河,但是水位很淺,水勢也很緩,所以要渡河是比較容易的。就因為如此,兩國在河岸上築起了連綿的防壁和城堡,防備對方的侵攻。以前,有"雙刀將軍"之稱的奇斯瓦特大人被稱為"帕爾斯的活城壁",讓密斯魯不得不放棄侵略的企圖。然而,在這一年的九月下旬,密斯魯突然發動大軍,趁著夜半渡河而來,在帕爾斯領土內擺出了戰鬥的態勢。
密斯魯國王荷塞因三世今年三十九歲,即位已經有八年了。身材肥滿,頭部光禿,兩耳卻異常之大。從外表上看來,他不能說是一個出眾的人,不過,以一個統治者的角色來說,他卻有著傑出的表現。當帕爾斯遭受魯西達尼亞侵略時,密斯魯鞏固國境,堅守中立,掃除宮廷內的反國王勢力,整備道路、運河和港灣,致力於經濟活動。荷塞因也極力改革行政組織及審判製度,興建學校。不參與戰爭不做遠征,被視為一個專心內政型的王者。
而到了今年,密斯魯之所以向帕爾斯開啟戰端當然有其理由。自亞爾斯蘭王即位以來,帕爾斯的海上交易日漸繁榮,密斯魯所擁有的海上權益受到侵害。帕爾斯廢止了奴隸製度,國際性的奴隸貿易圈也因而被阻斷了。是經濟因素促使密斯魯采取軍事行動。
"客卿啊!就像你所說的,迪吉列河並不難渡;謝謝你了。如果你有什麼要求就盡管說吧!"荷塞因三世用帕爾斯語對站在他身旁的男人說道。
這個男人的年齡大概在三十歲左右吧?飽受太陽、風、砂侵蝕的臉龐顯得有些黝黑,皮膚也極粗糙,可是,眉宇之間卻有著貴公子的氣質。最令人側目的是留在他右臉上的大傷疤。那不是槍或劍的傷痕,仿佛是被牙齒或爪子深抓過般呈月牙形的傷。不管是他的容貌或表情,外人一看就知道他的人生一定和平順這兩個字絕緣。
對密斯魯國王致謝的語詞,男人並沒有表現出多大的感動。回話的聲音就像砂漠的風一般又幹又澀。
"我的希望就是看到帕爾斯的僭王滅亡。這是我唯一的希望,除此之外無他。""這我知道,不過,論功行賞是一個王者應盡的義務。如果我疏忽了這一點,就會被譏為吝嗇。不管什麼都好,你就說個希望得到的賞賜吧!""既然陛下這麼說……"
"唔?"
"我要帕爾斯的宮廷畫家那爾撒斯的腦袋。"
男人的聲音顯得那麼冷淡,但是,話中卻隱含著滿腔的惡意。荷塞因三世興味盎然地看著男人,用一隻手抓著自己的下半邊臉。
"你好像有相當深的憾恨哪!不過,這不是我所能知道的。如果你想要那爾撒斯的腦袋,我就給你好了。""在下不勝感激。"
男人的兩眼發出陰鬱的光芒。密斯魯國王將自己的視線拉離了他的眼光。荷塞因三世原本就不是一個有著高貴人格的人,可是,他並不喜歡讓自己卷進複仇之心的黑暗旋渦裏。他調整了自己的姿勢,仿佛要籍此整理自己的心情一樣,對著隨侍左右的將軍中一人說道:
"馬西尼撒!"
一個有著赤銅色肌膚的高大男子應聲來到國王麵前。他在密斯魯宮王國中被譽為第一勇士,頭發、眼睛及胡須都黑得發亮。這一年,他二十八歲。
"卡拉曼迪斯!"
卡拉曼迪斯是一個頭發和胡須都呈灰色、剛邁入老年的將軍,從前一代的國王治世起,他就不斷地建立許多功績。荷塞因三世又叫來了三名將軍,親切地對他們說道:
"今天的會戰不隻是對我國今後的外交影響深遠,對於大陸公路各國間的力量關係也有著不容忽視的影響力。用心作戰,為國家的榮光和你們個人的名譽去建立功勳吧!"密斯魯的將軍們恭恭敬敬地對荷塞因三世行了一個禮回答道:
"屬下們一定不負陛下的期望!"
"就讓神明的懲罰報在那個叫做雙刀將軍的宿敵身上吧!"此時,臉頰上帶傷的男人用他冷冷的聲音澆熄了將軍亢奮的情緒。
"帕爾斯軍兵強馬壯,將軍們又都有極高的指揮能力——這說法雖然令人不快,但卻是事實;自大是萬萬使不得的。尤其是那個建立全軍作戰計劃的那爾撒斯是一個深謀遠慮的人,你們要特別小心!""知道了,我們會小心。"
回答的是卡拉曼迪斯,年輕的馬西尼撒不快地斜眼睨視著那男人,甚至連頭也不點一下。
不久之後,密斯魯全軍開始向前推進。密斯魯的軍衣是紅色、綠色和金黃色的組合,在砂漠單調的灰褐色襯托之下顯得十分耀眼。尤其是跟在步兵後麵前進的部隊所顯現出來的威容,光是用眼睛看就夠教人驚嚇的了。
"是密斯魯的駱駝部隊嗎?"
臉頰上有傷的男人喃喃說著,凝視著漫天砂塵中串連著的人和獸群。
若要說在砂漠中作戰,連帕爾斯的騎兵部隊都要比密斯魯的駱駝遜一籌。在耐久力方麵,駱駝優於馬匹,如果把砂漠比喻成海的話,那以,駱駝就等於是輕舟了。再者,若讓駱駝身上穿著細鎖編成的甲胄,對於弓箭也有很顯著的防禦效果。
一萬頭駱駝部隊在男人眼前經過之後,接下來的就是戰車部隊了。三匹馬拉著兩輪的戰車,上麵乘著三名士兵。一名士兵駕馭馬車,一名為持槍的士兵,另一名則為弓箭手。戰車一共有二千輛,士兵和馬匹的全身都塗著香油,這種味道和汗水味、皮革味混雜在一起,形成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氣息。
"如果光靠密斯魯一國無法打勝仗時,就邀約其他國家共同作戰.隻要聯合那些希望繼續保持奴隸製度的國家,一定可以把帕爾斯擊滅的。"男人的喃喃自語並沒有傳到密斯魯國王和將軍們的耳朵裏。在戰鬥開始之初,他絕對不能大聲收嚷,預料密斯魯軍會敗北。他很了解這件事的嚴重性。
密斯魯軍井然有序地完成了布陣。中央和左右兩翼,再加上國王的親衛部隊,一共有八萬名的大軍。在這四、五年間,密斯魯並沒有因為無益的戰事而使兵力耗損,所以得有今日這樣的陣容。
帕爾斯軍在千步之外的距離布陣。在密斯魯軍的眼中,帕爾斯軍的兵力可能多達六、七萬名,可是,陣形卻顯得欠缺統一性。感覺上騎兵和步兵好像沒有秩序地混在一起,實在叫人搞不清楚他們到底打算采取什麼樣的戰術。
自從亞爾斯蘭即位之後,帕爾斯就大大地改革了兵製。至於如何改革,密斯魯軍就無從得知了。
密斯魯軍的樂隊擊響了大鼓,裹著駱駝皮的大鼓把渾厚的聲音傳到砂漠中。相對的,角笛聲從帕爾斯的陣營中響了起來。當響聲結束的時候,弓矢聲同時從兩軍中湧上來。
"前進!"
乘坐在戰車上的卡拉曼迪斯將軍揮舞著月牙型的大刀大聲喊著,於是,密斯魯軍便發出了震天的喊殺聲,捲起了漫天的塵砂往前進。刀劍交擊聲和染血的塵煙在迎戰而來的帕爾斯軍之間捲起,激烈的交戰開始了。
這場交戰為時並不長,馬西尼撒將軍所率領的駱駝部隊揮舞著月牙刀突入敵陣斬殺之後,帕爾斯軍就呈現出不堪一擊,被迫後退的情勢。
密斯魯軍持續前進;相對的,帕爾斯軍則一直向後退卻。帕爾斯軍也不是完全沒有抵抗,不時會試著反擊,用槍和弓箭應戰;可是在密斯魯軍的銳鋒之前,這些反撲的動作也隻像是易崩散的土壁罷了。
把黃金製的鞍安置在駱駝背上,張起了涼爽的白紗帳幕,密斯魯國王荷塞因三世盯視著戰況,不久之後便對己方的優勢發出了滿足的聲音:
"帕爾斯軍以前是很強,安德拉寇拉斯王的豪勇甚至讓人懷疑他不是這個俗世間的人。不過,看來,似乎是後繼無人了。客卿呀,你有什麼看法?""請不要掉以輕心。"
男人的回答極為簡潔。荷塞因三世苦笑著動了動他那兩片大耳朵。
"你大可不用這麼不愉快,我並沒有輕視你的意見。隻是這一次事情似乎進行得很順利啊!今後在征服帕爾斯時也少不了你的力量的。"荷塞因三世想到的是勝利之後的事情。他並不想支配帕爾斯,他還清楚地記得魯西達尼亞軍的慘敗。總而言之,隻要能強化密斯魯王國在海上交易和奴隸貿易上的權益就好了。隻要密斯魯王國的權益不受到損害,帕爾斯國內怎麼樣都無所謂的。不,或許該說,如果帕爾斯分裂而使得秩序紊亂的話,對密斯魯而言反而是一種不利的情況。帕爾斯能有一個對密斯魯而言最方便行事的安定政權是最好的。
在今晚之前,密斯魯軍始終在戰鬥上占優勢。帕爾斯軍不斷被逼退,甚至往東方退了有一法爾桑(約五公裏)之遠。而等傍晚時刻一到,帕爾斯軍重整起了隊列,承接密斯魯軍的攻勢,同時擺出了開始要總反攻的姿態。
"背著太陽作戰是用兵的常理。現在帕爾斯軍卻犯了此大忌,朝著落日方向攻過來。請陛下製敵機先,讓屬下指揮全軍攻向帕爾斯軍,一舉將其殲滅。"卡拉曼迪斯和馬西尼撒暫時回到國王麵前要求發動總攻擊。左頰上有傷的客人對此表示了反對的意見。
"那爾撒斯是一個善使詭計的人。他們之所以違背用兵常理而行,一定是要把密斯魯軍引入陷阱。陛下,請您慎重考慮,把軍隊撤回來。"荷塞因三世還沒有來得及開口回答,馬西尼撒就先開了口。他自信滿滿地睨視著異鄉人。
"你說陷阱,在這麼平坦的土地上能設什麼陷阱?這裏根本沒有可以埋伏士兵的山穀或隱蔽處。你是不是太過懼怕那爾撒斯之名,所以看到草就以為是帕爾斯軍的槍?"男人眼裏帶著嘲笑的目光看著馬西尼撒回答道:"那麼就照您的意思去做吧!隻是,希望您不要忘了我曾對此事提出忠告了。""唔,我會記住的。"
不快地點點頭之後,卡拉曼迪斯催促年輕的同袍再度回到陣前。國王荷塞因三世帶著些許猶豫的表情凝視著戰場。他對在戰場上發揮武略一事不似統治國內一般有自信,所以,在這種時候,他隻有信賴將軍們,把一切事情都委托給他們去決定了。可是,臉上有傷的客人話中帶著不祥的預感卻也是事實。荷塞因三世搖了搖頭,揮走心頭的不安。結果,將軍們的戰意取得了優勢。
"突擊!"
"突擊!"
密斯魯語的號令連續發出,大軍就像一道急流似地開始突進。劍和甲胄反射著落日,密斯魯軍背對著斜向地平線的金黃色巨大圓盤往東突進。那種迫力不由得讓人起起了迪吉列河的河水。
帕爾斯軍似乎顯得極為狼狽。原本不斷前進的騎兵部隊接二連三地調轉了馬頭,開始把身體隱藏在由步兵所形成的盾壁之後。看到這個景象,密斯魯軍的將兵發出了勝利和威嚇的叫聲。就在下一瞬間,他們看到的是數十列並排著的盾牌。然後,突然之間,他們什麼都看不見了。
三萬個盾牌形成了鏡子反射著落日。密斯魯軍的前方出現了一條又長又大的光壁,使得全軍的眼睛為之一眩。不管是人或馬、駱駝,都被那閃爍的光芒灼痛眼睛,一時之間喪失了視力。密斯魯全軍儼然成了一隻盲目的軍隊。
士兵們發出悲鳴聲,用手覆蓋起自己的臉。他們的手離開了鞭繩,馬兒和駱駝失去控製。對急馳中的馬和駱駝而言,喪失視力就等於是失去了平衡。馬和馬搖搖晃晃地相互衝撞,戰車和戰車彼此接觸。馬兒倒了,駱駝翻了,戰的車軸碎裂,車輪在半空中飛騰。滾落在地的士兵不是被從後麵接踵而來的戰車輾斃,就是被駱駝的腳給踩死。鮮血和慘嚎聲竄向黑暗的高空。
這個時候,暴風的怒吼聲將密斯魯軍包住了。帕爾斯軍一齊發箭,落日的光芒就像一塊布般被數萬枝箭給撕扯開來。喪失視力的密斯魯軍呆立在形成一陣豪雨直落下來的箭雨之下,紛紛倒地呻吟。
下降的箭聲和揚起的哀叫聲相互撞擊,砂漠仿佛被禁錮在一個音響的柵欄裏。咽喉被射穿的士兵從戰車上滾落下來,而渾身是血的駱駝又倒在士兵的上方。戰車翻倒了,而其他的戰車又壓在上方。因為劇烈的閃光而喪失視力的眼睛又飛進了砂塵,密斯魯軍痛苦地在地下翻滾著。
在短短的時間裏內,密斯魯軍失去了一萬名士兵。荷塞因三世遠望著這個景象,呆然地發不出聲音來。
這時,客人的聲音傳進他的耳裏。
"所以我早說了嘛!那爾撒斯那家夥的狡猾程度是連百年長生的貓頭鷹都不及的。記取這次的教訓,先撤離這裏吧!"男人毫不客氣地批評密斯魯軍的目光短淺。密斯魯國王和近側的將軍們都無言以對。男人的話雖然無禮,但卻是不爭的事實。密斯魯軍在發怒之前,是應該先把不斷潰敗中的軍隊重新整頓好才行。
"總而言之先撤兵再重新編製!"
命令是傳達出去了,可是,原本應該接令的卡拉曼迪斯將軍在這個時候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他和在帕爾斯騎兵部隊陣前突進的黑衣騎士單打獨鬥,不到十個回合的交擊之後,他的胸口被敵將的槍給刺穿了。
卡拉曼迪斯戰死的消息傳開來之後,密斯魯軍的狼狽和恐懼與日俱更為激烈了,他們趁著落日的餘暉爭先恐後地逃走。密斯魯的勇將馬西尼撒放棄了已折斷的劍,從想逃命的士兵手中強奪來一枝長槍,用力地發出了聲音捋著槍,驅策著駱駝逼近黑衣騎士。對手用槍刺殺了另一個密斯魯騎士,黑衣騎士因為刺得太深,以致於槍身拔不出來,於是便放棄了槍,拔起身邊的長劍。
坐在駱駝背上的馬西尼撒的位置比馬上的騎士還高。他從上方刺下長槍,銀色的槍尖撞擊了帕爾斯騎士的黑色甲胄,應聲折斷。黑衣的帕爾斯騎士用銳利的眼光看著密斯魯騎士。
"嗬!你居然沒有逃,真是令人欽佩啊!"
"少羅嗦!僭王的走狗!"
馬西尼撒丟下長槍,從綁在駱駝側腹的刀鞘中抽出月牙刀,大聲斥喝著。所謂僭王是指沒有成為國王資格的人自稱為國王。帕爾斯國王亞爾斯蘭雖然是先王安德拉寇拉斯三世的王太子,可是實際上並沒有王家的血統,這個事實已經是國內外皆知的事。因此,馬西尼撒在侮辱帕爾人的時候都是這樣叫罵的。
馬西尼撒的叫罵聲引發了黑衣騎士的憤怒,長劍化成一片狂風般的光襲向馬西尼撒。密斯魯的勇將揮著月牙刀彈回了長劍的攻勢。刀劍交鳴聲刺激著耳膜,手腕的肌肉彼此摩擦著。這樣的情勢是馬西尼撒第一次經驗到的。他雖然想反擊,但強力的第二擊又接踵而來,密斯魯的勇將被逼得隻能勉強防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