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雷鳴之穀(1 / 3)

(一)

克特坎普拉城上空烏雲逐漸逼近,大氣充滿了熱度與濕氣,化為令人不快的風撲麵而來。

城牆四周掩沒在辛德拉軍的陣營裏,他們搭起帳蓬、挖掘壕溝、架起柵欄,準備長期包圍城池。

"好煩人的風,愈吹愈悶熱。"

"好像會下雷陣雨。"

"那最好,下過雨之後應該會涼爽一點。"

辛德拉士兵們邊拭汗邊交談著,他們雖然生長在南國,但也不喜歡這種悶熱得讓冒出的汗水一直幹不了的夏季,涼爽的氣候才是最受歡迎的。

"假麵兵團會來嗎?"

"不曉得,如果假麵兵團是特蘭人的話,在雷雨結束之前是不會進攻的。""為什麼?"

"你不知道嗎?特蘭人最討厭打雷了。"

他們抬頭望向天空,手邊還不斷擦汗。烏雨由西擴散,遮蔽了大半的天空,在翻卷的雲海之間士兵們眼中映出白色閃光在躍舞著。

指揮辛德拉軍的是國王拉傑特拉二世本人,布拉傑與亞拉法利兩將軍的職責是輔佐國王,他們在帳蓬內對於作戰計劃做最後一次的確認。拉傑特拉毫不隱藏熱得全身發軟的表情,並拿著薄絹製成的橢圓團扇朝胸口送風。

"聽好,在假麵兵團一闖入,我們辛德拉軍隻要虛應幾招就放他們過關,守在城內的帕爾斯軍會伺機打開城門,等假麵兵團一進城,接下來全都交給帕爾斯軍即可。"布拉傑與亞拉法利早已達成了共識,反正重點就是"交給帕爾斯軍"。

"帕爾斯軍費了這麼大的工夫前來救援又幫我們擬好作戰計劃,如果不讓他們表現的話,就有失禮數了。"拉傑特拉故意裝蒜,而摸透國王個性的布拉傑與亞拉法利則點頭表示:"陛下說的甚是。"身為武人的他們如果可能的話自然想親手殲滅肆意劫掠的假麵兵團,然而辛德拉軍節節敗退,實在很沒麵子。對拉傑特拉而言:

"靠麵子就能打勝的話是再好也不過了。"

隻要不必勞師動眾,不管十個、二十個麵子部可以奉送對方,這是拉傑特拉的人生哲學。

此時雷雲之下有一列騎馬隊直逼克特坎普拉城而來,士官戴著銀假麵,士兵也以布遮臉。策馬打前鋒的人與拉傑特拉的人生哲學完全相反,帕爾斯舊王朝遺族席爾梅斯不惜犧牲生命也要保全麵子與榮譽,不僅自己如此認為,更拿來要求他人。

"如風般前往邱爾克。"

這是席爾梅斯當初的計劃,然而幾項變數使得席爾梅斯的計劃無法順利進行。

邱爾克軍不守約定由邊境闖入辛德拉境內,據守克特坎普拉城——這是擾亂計劃最大的原因。不過,最重要的一點是席爾梅斯沒有正確掌握兩萬名帕爾斯軍來到辛德拉境內的事實。

起初,成功占據克特坎普拉城的邱爾克辛格將軍派遣使者到假麵兵團那邊,指示他們前來會合,使者所傳達的隻有辛格的指示,卻沒有告知辛格慘敗帕爾斯軍手下,被打得落花流水才逃進辛德拉這項事實。邱爾克軍不希望讓假麵兵團得知他們的醜態,雖然目前是友方,但假麵兵團充其量隻不過是一群窮困潦倒的特蘭人集團,邱爾克軍並不把他們視為真正的友軍。

另一方麵,席爾梅斯與假麵兵團在不知正確情報的狀況下被迫前往克特坎普拉城會合,並非出於心甘情願。因為辛格將軍沒有權力指揮假麵兵團,能夠命令席爾梅斯的唯有邱爾克國王卡魯哈納一人,且不能稱為命令而是請求。

席爾梅斯原本打算率領假麵兵團回到邱爾克王國,但由於特蘭人與邱爾克人之間的衝突愈發激烈,最後席爾梅斯甚至下令殺害了全體軍監,如此一來便無法回國。這時隻有救出克特坎普拉城裏的邱爾克軍,為他們做一個大大的人情,不然就是逐出邱爾克軍鴉占鵲巢,無論如何現在隻有先進入克特坎普拉城後再說,席爾梅斯想道。

打從一開始,邱爾克國王卡魯哈納一直沒有決定辛德拉方麵全盤軍事行動的最高指揮官就是一大敗筆。卡魯哈納事必親躬並統領的做法過於偏狹,之後雖派遣王族的卡德裴西斯統領眾軍,卻是為了要驅逐有力的貴族。

最初看似一切進行順利,假麵兵團如暴風般橫掃辛德拉西北部,一旦帕爾斯軍渡過卡威利河前來救援,待命的辛格將軍所率領的五萬精兵將如洪水般湧進國境,斷絕帕爾斯軍的後路,必要的話將陸續從國境投入兵力,也許能一舉掌握大陸南方的霸權。

但卡魯哈納國王的計劃與野心全破滅了,一個畫技爛、嘴巴壞的人物成了曆史的變因。

此人正是帕爾斯副宰相兼宮廷畫家的那爾撒斯卿,他人就在克特坎普拉城內的大廳。克特坎普拉是以戰爭為用途的城堡而非宮殿,因此采用了樸素的石塊建築,沒有什麼裝飾品,唯有大廳的圓形天井鋪貼了題色鮮豔的磁磚,多少增添了些華麗的氣氛。

"這磁磚真漂亮,如果能將畫繪在整麵天井,感覺一定會變得相當高雅。"那爾撒斯悠然地抬頸仰望天井,與他並肩佇立的黑衣騎士目光反而為窗外奔騰的雷光所吸引。

"這天候正合魔神們的心意!那爾撒斯,你想那群戴著假麵的掠奪者會依你的計劃行事,來到這座城堡嗎?""這個嘛,也許會、也許不會。"

那爾撒斯表麵看來悠然自得,思緒卻熾熱如進散的火花;他打算在這個辛德拉的邊城解決沉迷帕爾斯的過去而出現的亡靈,如果亡靈不現身,反而回到邱爾克怎麼辦?

"到時隻要封鎖與邱爾克國境之間的關口即可,接下來邱爾克國內無論發生什麼事都與我們無關。"話雖如此,但那爾撒斯早巳針對邱爾克國王卡魯哈納擬定策略,模仿卡德裴西斯卿的筆跡所偽造的信函應該有用。

對於席爾梅斯,有件事達龍與那爾撤斯一直不說出口;其實就算說與不說都一樣,那就是絕不可能將帕爾斯的王座讓給他。同情隻會傷害並惹怒席爾梅斯,如果他以劍相對,唯一的辦法是接受挑戰然後殺了他,這就是達龍的任務,席爾梅斯也不想被達龍以外的人所殺吧。在進克特坎普拉城之前,達龍與那爾撒斯曾就如何處置席爾梅斯一事討論過——

"席爾梅斯殿下的確是殺我伯父的凶手,我必須找他報仇。隻是……內心總有些疙瘩。""達龍,別放在心上,我也很想找他算舊帳。""席爾梅斯武功高強,要是我反被打敗怎麼辦?""到時陛下隻有哀傷歎息了。"

友人不經意脫口說出這句話,令達龍聽了有錐心之痛,然比達龍更痛苦的一定是亞爾斯蘭不會錯。"天上不會有兩個太陽,地上隻有一位國王"——達龍不禁想起一首名詩當中的一段。

圓形的磁磚天井反彈出輕快的弦音,那是琵琶聲,是"吟遊詩人"奇夫在臨戰之際所演奏的樂音。他所彈奏的並非哀悼陣亡的戰士們也非祈求和平這類歌功頌德的音樂,他的音樂、笙歌、劍與花言巧語全都是為了服務美女而存在的,也就是站在窗邊、有著黑發綠眼的女神官。

"美麗的法蘭吉絲小姐,借由那群嗜血勝過短暫戀情的鼠輩之手,這座山穀將化為辛德拉最大的墓場,真令人悲哀。""這麼大的墓場裏應該不缺你的位子吧。"

"唔嗯,跟一群男人埋在一起太沒意思了,但隻要能看到法蘭吉絲小姐的笑容我死也甘願。""希望你能找出其他值得犧牲的目標。"

美女冷淡的語氣並沒有澆熄吟遊詩人的熱情,奇夫繼續彈奏了兩小節的琵琶,然後以一慣、甚至有過之的厚臉皮答道:

"我真是個沒用的男人,隻要遇上了理想的夢中情人,根本不會把其他女人放在眼裏。法蘭吉絲小姐你就像那太陽,讓群星黯然失色。""你有一副三寸不爛之舌,但是關於邱爾克美女與辛德拉佳人這些數不盡的風流韻事不就正好跟你的說詞背道而馳嗎?""哎呀、法蘭吉絲小姐,玷汙了女神官你的耳朵真是罪過,散播不實的謠言也是為了吸引你的注意,你盡管嘲笑這個墜入情網的愚笨男人吧。""何必嘲笑你,但我不會吝惜承認你的愚笨。"窗外吹進一股帶著熱氣與濕氣、令人不快的風,拂過法蘭吉絲如黑絹般的長發,奇夫繼續撥弄著琵琶。

"唉,這風真是笨拙,要吹的話就應該吹得薄衣飄動才對。""現在問這種問題好像有點傻;不過藝術對你而言究竟有何意義呢?""對我而言,藝術與宗教都一樣,不能為美女解憂就沒有存在的價值。"輕浮的語氣裏包含了一小片相當真摯的情感,法蘭吉絲雖然感受到了,但嘴邊卻如此說道:

"然而藝術家與宗教家往往容易蠱惑眾人,所以說你並不是真正的藝術家。"法蘭吉絲走向長廊,留下沉默的奇夫。

亞爾佛莉德活力充沛地跑過來,雖已滿二十歲卻是成熟不足、潑辣有餘。

"咳?亞爾佛莉德,你怎麼不去找那爾撒斯?"

"他現在正跟達龍談論正事,不能去打擾他。""……你為什麼對那爾撒斯這麼死心塌地?"

這個問題不像法蘭吉絲一貫的作風,亞爾佛莉德一瞬間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望向美麗的女神官,但仍帶著率直的語氣回答:

"如果我有足夠的價值,那爾撒斯的心總有一天會轉向我,所以我不能操之過急,滿頭白發的老爺爺跟老婆婆也能談戀愛呀。""說的也是。"

法蘭吉絲笑了,露出姊姊看待妹妹的神情。

"亞爾佛莉德,我想你應該是那種一輩子心情都不會變老的那種人。""你這是在讚美我嗎?"

"沒錯!我可是在表揚你呢,聽不出來嗎?"

法蘭吉絲輕拍亞爾佛莉德的肩頭,帶著如同涼風掃過的步伐離去,隻在亞爾佛莉德的嗅覺裏留下近似檸檬般的淡雅清香。

亞爾佛莉德轉身走不到十步,便在走廊的彎角巧遇耶拉姆,他雙手捧著一個盤子,上頭擱著空的餐具,看的出來他剛剛送食物去地牢裏的卡德裴西斯。一看見亞爾佛莉德的臉,耶拉姆就習慣性冷嘲熱諷起來。

"亞爾佛莉德,你今天心情不錯嘛,是不是又想到什麼給那爾撒斯大人製造麻煩的方法啦?""呼呼呼。"

"幹嘛啦?真惡心。"

"你這小鬼頭懂什麼,愛人是很幸福的。"

正當被碰了一鼻子灰的耶拉姆打算反擊之際——

他的半邊臉被光亮照得發白,接著一陣難以形容的響聲踢了耳朵一下,亞爾佛莉德不自覺捂住兩耳蹲下來,耶拉姆則頓時佇在原地不動,窗外的雨拉下了一層白幕。

(二)

"開始下雨了。"

奇夫低喃著,一反他往常的作風縮起肩膀仿佛感到一陣寒意,他將琵琶擱在牆邊,握好腰際的劍,此時法蘭吉絲麵色凝重地穿過他的眼前。

"喂、法蘭吉絲小姐,怎麼連一聲招呼也不打呢?好冷淡哦!"奇夫刻意裝出活潑的語氣尾隨而去。

此時城外已陷入鮮血與泥濘的狂舞之中,辛德拉軍陣營一角的一名衛兵高喊著:

"假麵……"

話未結束便消失在空氣裏,兩支矛同時刺穿辛德拉士兵的身體,把他的身體拋向空中,落下的雨水攙著鮮血,紅色的水沫飛濺在半空。

"來了!他們來了!"

報告聲驟變為悲鳴,假麵兵團以晴天霹靂之勢闖進辛德拉軍陣營。在雨水衝刷之下,地麵早已化為泥濘,馬蹄左右濺起泥水,長劍橫掃而過,辛德拉步兵的首級便拖著一道血尾飛上天。他們飛越變成泥川的壕溝,砍斷帳蓬的繩子,並將皮繩掛在柵欄上用數匹馬力將之拉倒。假麵兵團以掠人的實力與速度讓辛德拉軍陣營為之潰亂,當飛濺的血沫與悲鳴撕裂雨水,倒地的必然是辛德拉士兵。

假麵兵團有如一股鋼鐵激流很快抵達克特坎普拉城門前,齊聲喊道:"開門!"聲音雖被雷鳴跟雨聲所遮掩,但城門很快便打開。假麵兵團的坐騎陸續從敞開的大門躍進城內,數量共有一、二千人,讓人認為強行突破已經成功。

此時情況急轉直下,雨聲轉劇有如瀑布般浩大。從城牆上數千支弓同時朝地麵射箭,因閃避不及,假麵兵團的人馬在箭雨和雨水當中接連倒地。

席爾梅斯完全中了那爾撒斯的陷阱,而在一瞬間席爾梅斯明白了自己所中的陷阱是誰所策劃的。在不知不覺間帕爾斯軍已潛伏在辛德拉境內,並且驅逐了克特坎普拉城內的邱爾克軍,接著占領城池嚴陣以待假麵兵團的來臨。

"銀假麵卿,要撤退嗎?"

布魯漢一邊喊著一邊以劍撥開箭雨,席爾梅斯搖搖頭。

"繼續進攻,隨我來。"

此時撤退會造成更大的混亂,隻有徒增死傷罷了。除了前進殺敵之外別無他法,他舉起單手,連頭也不回地策馬疾馳。

正如在邱爾克的雪徑上所叱吒的:"跟不上我的人就得死。"席爾梅斯是個嚴酷的統帥,不聽從他的指揮隻有死路一條,今天他也是大膽決定在特蘭人所畏懼的雷雨當中進行作戰。箭和雨愈下愈猛,席爾梅斯在閃雷交錯之中奔進城內,假麵兵團尾隨在後,其中不斷有人中箭落馬,疾馳的速度卻不曾停頓。

"真是一群敢死隊。"

亞爾斯蘭站在城牆上低喃著,他雖年僅十八卻已身經百戰,年輕的國王深知視死如歸之軍隊的可伯。

"陛下請冷靜地待在此地。"

隨侍在一旁的法蘭吉絲說道,要是亞爾斯蘭一時衝動而輕舉妄動,將破壞那爾撒斯的策略。

"我知道。"

亞爾斯蘭點點頭,雨水從黃金盔甲滑落形成一道道小水流。他待在這裏並不是要指揮作戰,而是為了背負戰爭的結果,亞爾斯蘭內心明白那爾撒斯與達龍所無法啟齒的那件事。

持續奔馳的假麵兵團隊伍突然混亂,隻聽見慘叫、一道血柱噴出,失去騎師的馬發狂似地脫隊亂衝,兩旁冷不防出現騎兵隊,前來進行肉博戰。在雷光與亂刀交錯之間,席爾梅斯看見一個黑衣騎士騎著黑馬躍至他眼前。席爾梅斯露出苦澀的笑容。

"你是巴夫利斯的侄子,竟然厚顏歸順僭王,令祖先之名蒙羞。"這番話讓達龍挑了一下眉毛,他盯著銀假麵徐徐點頭。

"我明白席爾梅斯殿下隻活在過去,然而誰是誰的兒子、誰是誰的侄子、誰是誰的子孫這種事有那麼重要嗎?""少廢話。"

席爾梅斯露出冷笑,揮動長劍。在雷光的照耀下,鮮血和雨水閃亮如寶石一般,一瞬間,猛烈的雷鳴搖撼著天地。

自克特坎普拉城興建以來最傑出的兩名劍士首次在此一決勝負,席爾梅斯製止正要朝達龍射出長矛的部下,手邊握好長劍,雙眼所射出的目光遠比雷光更淒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