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農舍前已經圍了好些人,有些人不停抹著淚,看到三不醫師過來,他們讓出一條路,一臉哀戚。
走到近前,紀風伸長脖子一看,簡直啼笑皆非。因為地上躺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頭牛!沒錯,那是一頭牛!
他鬆了一口氣,“嗬嗬”樂起來。人們止住哭聲,直直的盯住了他,似乎有些不解,還有些憤怒。
“小子,你笑什麼?!”一位麵相飽滿,聲音極其洪亮的男人衝他喝了一聲。
“你們……你們也太誇張了吧,別告訴我你們這是在為一頭牛送喪。”紀風看到大家那麼嚴肅,更覺得好笑。
“你說什麼!黃大哥它還沒有死!!”蹲在牛旁的中年婦女啜泣著,憐愛的撫摸著牛的皮毛,拿過它最愛吃的上好草料,湊在它的嘴邊,可那牛隻是勉強睜了睜清澈溫和的大眼,乖巧不舍的舔了舔她的手心,然後一動不動。
“來,讓我看看。”三不醫師蹲下,神情凝重的診治了一番,最後歎息一聲,搖了搖頭,“這牛到時候了,準備後事吧……節哀順便。”
聽了這話,哭聲四起,蓮姐瞧紀風仍在笑,將他拉到一邊,輕聲說:“在未之城,人們將動物視為朋友,朋友去世,傷心是應當的。何況這頭牛耕田馱物,功勞不小,梁家夫婦和它有著極深的感情。”
“梁家夫婦?”
“就是剛剛同你說話的男女。”
“你們這兒的人真是有趣,牛再怎麼說也不過是個牲畜,犯得著麼。”紀風忍了笑,拉樂心離開人群,向一片蔥鬱的山坡走去。
坐在山坡上,眺望遠處溫靜綿湧的海水,感覺清風暖洋洋的,很是享受。
“紀風,我覺得這裏的人們都很特別,也許我們該換一種思維來和他們相處,努力的適應這裏的生活。”她靠在他的肩頭,白色的陽光讓她微微眯起了眼睛。
“換一種思維?”
“嗯,二十幾年耳濡目染,我們的思維已經形成了定式,就像隱形的枷鎖,成了習慣,便不曾察覺。未之城,是一個讓人重新開始的地方,我們不僅要試著忘記過去,還要試著抹平過去留下的印跡。”
“你是說,這裏是我們應該留下的地方嗎?”
“留與不留,不是我們說了算,要看這裏的人,還有天意。”
“如果可以,你想留下嗎?”
“如果可以,你肯留下嗎?”
時光靜靜流淌,他們在燕舞鶯鳴中安和的睡去,身下是柔軟的小草,四處檸蘿芬芳。
夢中,她再次見到了他,依舊帶著那溫暖人心的笑容,躺在她的身側,就像是在學生時代。
——舒洋,這裏是我該留下的地方嗎?
——你覺得呢,樂心?我們不是一直在尋找未之城麼?
她在他的眼裏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他一向是最懂自己的,心靈的鏡子。
轉眼,斜陽如血,海浪沉鬱。似乎有高亢的歌聲響起,穿過層層山巒,時而遙遠,時而貼近。
他們睜開眼睛傾聽,是宏闊嘹亮的男聲:“初為牛犢意氣昂,俯首田疇奔波忙,憨厚耿直無怨懟,此生何求把名揚?”
繼而,又換作一個清甜柔美的女聲,“耕犁千畝實千箱,力盡筋疲誰複傷?但願眾生皆得飽,不辭贏病臥殘陽……”
無論男聲還是女聲,音色都圓潤渾厚,在山野回聲的振顫下,極具悠遠意境,歌聲中滿載了誠摯的悲傷和悼念之情,令人為之動容。
樂心一個骨碌爬起來,循聲望去,原來是“黃大哥”的主人——姓梁的夫婦。
她心中暗自驚歎他們無可挑剔的歌喉和專業的歌唱技巧,同時也被他們愛澤萬物的真情所感動。發自內心的音樂和歌聲總是最具感染力的,禁不住一行清淚滑落唇邊,撩撥起柔軟情愫,幽幽歎了聲:“於蒼茫天地,任何生靈都是一樣的,每個生命都值得被尊重,不是嗎,紀風?”
紀風淺淺的點了點頭,陷入沉思。
“走吧,一起去看看,不要再說傷人的話。”
在大家深切關注的目光中,黃大哥永遠的閉上了眼睛。
人們靜靜的落淚,像是送走一位熟悉的老朋友一般,將它台上木筏,遍撒鮮花,推入海中,順水而焚。
這頭本該端上人們餐桌的黃牛,在美麗而神聖的儀式下,結束了辛勞的一生,帶著許多人的感恩和思念,開始了新的輪回。
海風涼沁沁的,人們目送著那團熊熊燃燒的火光飄向遠方,海的深處。從人們真誠無偽的神情裏,紀風似乎讀出了些什麼,他閉上眼睛,默默祈禱起來。
過去的記憶開始變得模糊,雖然隻有短短的時間,卻好像沉睡了漫長的歲月,於寧靜清晨的悠悠鍾聲中悄然蘇醒。
這是一種神奇的人生體驗,能夠讓人在繁華喧囂中抽離心靈,直視自己的本心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