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祖光:一個中國文人的生命價值
人物·真名士自風流
作者:杜高
2003年4月9日晚,北京落著小雨。我接到苗子、鬱風夫婦打來的電話,告訴我祖光於午間辭世。他倆的語調低沉而平靜,我也不太感到突然。因為一個真正的祖光,一個談笑風生、睿智靈敏的祖光,早在五年前那個令人傷心的江南春雨的四月,已經跟隨他深愛著的鳳霞遠遠地離去了。
這五年的歲月,他獨自默默地坐著,不再說一句話。朋友們去看望他,心裏都很難過,隻能拉著他的手,默默地相望著,用心靈和他對話。也不知他感受到了沒有。
吳祖光和新鳳霞的婚姻,人們通常隻把它看成一個大文化人和一個民間藝人的奇妙相遇或一個新文藝工作者和一個舊藝人的美好結合。如果從人性的純美和心靈的相通來看他倆的愛情,簡直要認為這個美麗的婚姻真是上帝的一篇傑作。
我和吳祖光的交往已經五十年。他的名字對我有一種特殊的意義。在我的心裏,吳祖光是當代中國文化人當中一個最具獨特價值,甚至可以說是一個奇跡般的人物。
吳祖光是一個極富魅力的人,在他的身上不但可以看到中國文化人的許多優美的品德,而且閃耀著動人的人性光彩。他既是我尊敬的前輩作家,又是我喜愛的一位親切的老大哥。關於他,我當然可以說很多話,他逝世後許多往事湧上我的心頭,他的精神生命永遠不會離我而去。如果要我用最簡略的語言來描述他的性格的最突出的特征,那麼我將用這樣兩個字:“率真”。他的確是一個真誠而率直的人。
吳祖光是一個自由的文人。他熱誠平等地對待所有的人,沒有絲毫世俗的等級觀念。在大人物麵前他從不認為自己是小人物,在小人物麵前他也從不以大人物自居。這在等級鮮明的中國社會環境裏是最為難得的。上世紀50年代初,我和他交往時還是一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而他那時已是大名鼎鼎的劇作家,他家的座上客大都是文化名人。夏衍那時在上海當部長,每次到北京辦公事,下車後必先到祖光家“報到”,吃完飯再去招待所。我多次在祖光家裏遇見夏公,喝茶聊天,飲酒吃飯,他招待夏部長和招待我們這些年輕朋友同樣熱誠和隨意,絲毫沒有等級上的差別,因而我們在他家做客從不感到拘束和不自在。
有一次我到他家,他大概剛送走一批客人,桌上的茶杯還沒有收拾。我隨意問了一句剛才來的客人是誰,他也隨意地回答我:“陳毅。”我大吃一驚,問:“是陳毅副總理嗎?”他點點頭:“大將軍。是王昆侖陪他來的,看了看畫,談了談戲,聊得很輕鬆。有警衛陪著,在院子裏到處看了看哩。”他的語氣很自然,沒有半點受寵若驚的意思,就像接待了一位我這樣的客人。
又有一次我到他家,他正忙著拍攝梅蘭芳的舞台藝術片,講起拍攝中一些領導亂幹預的事,還講了蘇聯專家對中國戲曲一竅不通的小笑話,接著說:“昨天周總理把我叫去吃飯,還叫了老舍和曹禺,問我們在寫什麼,我們三個都不是黨員,他要我們講講文藝界的情況。”跟上次講到陳毅來他家做客一樣,他仍然是以那樣平常的語氣講起周總理的邀請。
1953年祖光編了一本散文集 《藝術的花朵》準備出版,那裏收集了他寫的十多篇描述梅蘭芳、程硯秋、常香玉、新鳳霞等戲曲表演家的極富情趣的散文,每一篇都附有一幅很精美的插圖,大都出自名畫家手筆,如張光宇、丁聰、鬱風等,但是祖光特意把寫梅蘭芳的那一篇留給蔡亮,要他畫一幅梅先生 《貴妃醉酒》 的舞台速寫。蔡亮那年剛滿二十歲,還是美院的學生,祖光信任和扶植無名青年,沒有半點論資排輩的俗見。 《藝術的花朵》出版後,我們都為蔡亮高興,這是他公開發表的第一篇作品。這件事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從吳祖光身上感受到了中國文化人對後進者的一片愛心。三十多年後,蔡亮已成了一位名畫家,他回憶起這件事時深情地對我說:祖光的用心到我當了教授後才真正領略到,他是給我一個機會,要我向那幾位名家學習,看看自己和他們的差距在哪裏,鼓勵我上進。我想起他對我的培育,就懂得了我應該怎樣愛護自己的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