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海外讀紅樓(1 / 3)

海外讀紅樓

文化·風風雨雨的故事

作者:唐德剛

《紅樓夢》 這部奇書,讀者們不論年齡大小、時代先後、地域差異、政治社會製度不同,讀後都會有不同的領悟。

一個讀者個體,他從小到老、從華南到華北、從小學到大學、從國內到海外、從大陸到台灣、從資本主義到社會主義……由於生活經驗的變換、知識麵接觸的擴大,他每次再讀 《紅樓》,也會“別有一番滋味”。

(一)

筆者幼讀紅樓,亦嚐為“焚稿”墮淚,為“問菊”著迷。它是青年人情竇初開時的愛情寶庫,也是學習古今文學的初階——論舊詩詞,則“盛唐”而後,“花間”之前,芹溪之作品亦足以亂真。論白話文,則胡適、魯迅亦難望其項背。老實說,在筆者這輩“五四”以後出生的“作家”,它對我們都是新舊文學習作的啟蒙教科書。

大學時代,在防空洞再細讀紅樓,筆者便覺得它在“文學”之外,實在也是一部社會史巨著——是反映我們那個兩千年未嚐有基本變動的儒家宗法社會的綜合記錄。

食色性也。“寶黛之戀”,兩千年來,何代無之?而“金玉之緣”,因“父母之命”而“終成眷屬”——在筆者這一輩以上的老人,除了“私奔”之外,亦絕無他途可循。結兩千年婚姻製度之總賬,曹沾真是第一枝筆。

作為一個對社會科學剛才啟蒙的大學生,筆者在大學時代,便體察出“社會科學”上所揭出的“文化衝突”的概念,便是曹雪芹這位第一流天才服裝設計師,終使“大觀園”中諸姑娘、奶奶,都變成“半截美人”的症結所在。滿人天足,也可說痛恨“纏足”。康熙帝曾下詔禁止“纏足”,然終以入關不久,為使漢族臣民,休養生息,“不願擾民”而中止。

入關百年後,滿人已泰半漢化;入境從俗,一切從漢家製度,唯獨“纏足”一項,以其太痛苦、太野蠻,而終未接受。曹氏本漢家子而早入旗籍,從旗俗。入關恢複漢家舊儀,一切心悅誠服,獨對“纏足”一項,紅樓作者發生了心理上的“文化衝突”而無法處理。芹溪若使寶、黛、春、雲諸美,盡纏其足,豈非人間慘事?而雪芹述筆之初,“脂硯”以次讀者或男或女,幾全係滿人,對此慘事,何能接受?

反之,若使晴雯、芳官、鴛鴦、琥珀……在粉白黛綠之間,盡成“鳳陽”大腳婦人,豈不煞盡風景?因此最佳辦法,則唯有秉筆不書,馬虎了事。

芹溪為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而社會科學家,諸“夫子言之”、“概念化”(conceptualize)之,使吾心有戚戚焉!淺通之、深索之,始知鑽研“紅樓”,亦固有“社曾科學處理”之一道也。

大學中期,膽大心粗,不自藏拙,竟於史係學刊上撰寫萬言長文曰“淺論我國腳藝術的流變”以申述之。大觀園中,諸姑娘、奶奶之“腳”,固均在詳細玩摩之列也。惜戰時印刷不易,拙文迄未流傳,終至遺失,迄今念之。

大學結業後,留學美國,亦嚐與愛好文藝之同學合組“白馬文藝社”自娛。斯時適亦僑居紐約之胡適之先生,曾戲呼之為“海外第三個中國文藝中心”。同仁每談紅樓,予亦屢提“社會科學處理之方法”(Social Science Approach),應為探索紅樓方式之一。“新紅學”之“考證派”,隻是研究者之起步,為一“輔助科學”(auxiliary science)而非研究學術之終極目標也。其時海內“階級分析”之說正盛極一時。“階級分析”,亦“社會科學處理”之一重要方麵也。偏好之,何傷大雅;罷黜百家,則托拉斯矣。

七十年代“文革”以後,海峽兩岸文禁頓解。前白馬社舊人周子策縱,竟能重集海外同好,醵資於美國威斯康辛大學,於八〇年間召開“第一屆國際紅樓夢學術討論會”,而征文及於下走。予因將數十年久積心頭之“社會科學處理方法”以治“紅學”之法螺,舉例再吹之。因撰拙文:“曹雪芹的文化衝突”,以就正於同文,時以限於篇章,書未盡意。

(二)

其實“文化衝突”一概念,於時興“社會科學”上並不隻限於兩族 (滿漢)之間也。文化衝突亦有古今之時限。新史學上有所謂以“現時觀念”(present-mindedness) 處理古事物之大忌,亦即時代不同而引起觀念衝突之一種也——斯於“美學”則尤為顯而易見者。雪芹之撰“紅樓”於諸主角服飾之設計,此一“衝突”即彰明較著,而每為一般讀者,乃至為紅樓男女“繡像”之藝術家所忽略:

舉例以明之:

“紅樓”第三回,黛玉初見寶玉時,且看這位“衙內”所穿的衣服:

(黛玉一看) 卻是位青年公子:頭上戴著束發嵌寶紫金冠,齊眉勒著二龍戲珠金抹額,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束著五彩絲攢花結長穗宮絛,外罩石青起花八團倭緞排穗褂,登著青緞粉底小朝靴,麵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

寶玉這位貴公子這時所穿的是一套傳統中國,自唐及明的“古裝”。我國“古裝”,經過兩千年以上的不斷改進,在設計上對“美”的研究,加上絲綢製造業在發展中的配合,真可說是登峰造極。它對一個以農業經濟為基礎的官僚大帝國中,上層社會中士女的打扮,真是美不勝收——和邊疆的少數民族相比,我們實在是太高級了、太美了。

古人所謂“上國衣冠”,所謂“滿朝朱紫”、“襟袖飄香”……“裙拖六幅湘江水,鬢聳巫山一段雲”,都不是空吹的形容詞。它和“四夷”的服飾相比,那“上國衣冠”,確是太高雅了。後來滿族入主中原,原曾有“易服”之議,可惜“美學”終於敵不過統治者的“自尊心”,而使“馬蹄袖”、“豬尾巴”,把我們醜化了兩百多年。

所以我國“古裝”的設計,也確有其超越時代的“客觀的美”。時至民國,還有個酷愛古裝的留學生馬君武,歌頌它是:“百看不厭古時裝”。服裝設計師曹雪芹,他顯然與馬君武有同好,至使榮寧二府的主子,穿的幾乎 (著重“幾乎”二字) 都是“古裝”。賈寶玉這位貴公子初見表妹,便是個 (夾雜少許胡服的) 古裝公子——他的高雅華貴之像也被所有替他“造像”的畫家,從清末的板畫、石印到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的水彩畫,幾乎“造”出千篇一律的古裝之像。

其實賈公子原是曹沾筆下的“旗人”,他平時家居,頭上是吊著條辮子的。且看上引同回,寶玉見過妹妹之後,遵祖母之命,去看過媽媽,回來時的穿著,便從“古裝”,變成“時裝”了。

(黛玉見他) 一回再來時,已換了冠帶:頭上周圍一轉的短發,都結成小辮,紅絲結束,共攢至頂中胎發,總編一根大辮,黑亮如漆,(垂在腦後,此四字為筆者所加),從頂至梢,一串四顆大珠,用金八寶墜腳;身上穿著銀紅撒花半舊大襖;仍舊戴著項圈、寶玉、寄名鎖、護身符等物;下麵半露鬆綠撒花綾褲,錦邊彈墨襪,厚底大紅鞋;越顯得麵如傅粉,唇若施脂;轉盼多情,語言若笑;天然一段風韻,全在眉梢;平生萬種情思,悉堆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