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之名,吾當謹記於心。
以妙子這般任性,縱使從未承認過與林家之間存有婚約。然,‘林信勝’的大名卻自記事那日起,便無法抹滅地雕鑄在了心上。如今,與那位自幼便教自己心不甘情不願,又不得不相互羈絆之人有了如此奇妙的際遇,委實意外。
興許,姻緣本身就是件奇妙的事。
正是此時無聲勝有聲,隻當將誕於世間的那份榮幸與命中注定,一並在嘁嘁晨風中款款道出。
與此同時,二人不經意地發覺山下已被召喚聲包圍,想必是命婦攜家臣尋至於此。妙子心中一提,頓覺情形不妙,毋庸置疑那一方必將小題大做從而侵犯到先生,遂一個激靈回過神來,匆匆欲離。
未至庭外又放緩了碎步,欲去欲留地將身子探向庭院裏那位沐於草色中的先生。並未以她慣有的平靜如湖麵的眸子相視以對,隻是在繁複的表情中若有所思地夾雜了些許羞赧,繼而深深一吸,下定決心似的回身舉步。
“妙子!”先生出其不意地伸出手,握住了她衣袂下柔軟的手腕,眼神沉著而堅定地探下山腳下,“讓信勝相送罷。”
“先…信勝…”不曾想對方向來清晰明了的態度,此刻竟柔軟,模糊起來。見自己眼神撲朔,他便順著手腕滑至手心,又緊了緊手掌,給予一種莫名的慰藉。此刻,妙子的心緒除了被悸動緊緊包纏,也較此前安定了許多。
孰料,二人剛一前一後接踵而下,便遠遠望見正在隴邊滿目張望的命婦。不知謂何,妙子沁滿濕汗的手心一時竟驚慌失措,棄開了先生緊握的手,心中已然翻覆不輕。直至近前,命婦的眼中果真浮現出了怨懟之色,更甚充斥著莫名的詰責,以一副警告的口吻相向。
妙子微低著頭上前,附其左右輕言耳語,才算按捺住了她對先生怒不可遏的勢態。接著命婦又以不滿的腔調,正眼不抬地告誡起來:“聽聞昨日小姐歪傷了腳踝,是你…不,是閣下將她帶回照料,老奴在此先表感謝。另外,不知留下口信,致使藤原府中連夜搜尋,您的這些舉動實非君子所為,讓人誤以為小姐是被誘拐了去!”
“阿隱,休得無禮!”見她仍對先生擺著傲然的架子,更甚使著一類不尊之態,妙子顯然也薄怒輕斥道,“汝可知先生乃何人…”
“失禮了。”身後清瘦的信勝輕咳一聲,似是在向眾人賠禮,繼又朝著命婦托孤般地囑托道:“妙子受了風寒,早些帶她歸邸歇息罷。”
以為他會為命婦不饒人的口舌所遷怒,孰料隻是將自己當做尚未元服的孩兒般對待,完全是一副送客的意味。妙子不甘地嘟起嘴來,較此前落落大方的模樣,更為天真自然而招人喜歡。隻是那羞赧之態,命婦看在眼中,心中自對身旁之人更為反感。
於是,回到宅邸不過多日命婦便暗中請命其父藤原殿,示意小姐已過及笄之年,待字閨中恐為不妥。卻見其一反常態,隻是默默聽著,不再執拗地反抗,亦不再遠赴鄉下的乳母之宅,心中倍感疑惑。
命婦無從知曉妙子心中源何歡喜,更不曾尋思到她正數著日子等候送嫁的那份雀躍。仿佛藤原殿內的一方天際自此告別嚴酷的隆冬,迎來了萬裏無雲的朝春。
然而,日子在期盼中飛快度過,世事卻不遂人願。
數月後,命婦故作神秘地帶來了令其欣喜若狂的消息,甚至罔顧儀容地奔走於庭,失態地將藤原家與林家解除婚約之訊大肆宣揚,妙子聞之猶如天地崩塌,癱軟在地。不明原由的命婦認為,小姐做夢都在祈求與林家撇清關係的夙願終得實現,喜極而泣地奔走相告去了。
伴著她奔波在外廊上逐漸遠去,如太鼓般沉重敲擊著心門的腳步聲,妙子一個激靈驚醒過來,顧不得穿著下遝,便直赴其父藤原殿內閣,不死心地追問起來。然而,等待她的除了不爭的事實,還有緊隨而來的一年幽禁,以及另一段無法顛覆的姻緣。
此時距藤原氏嫡長女,即妙子之姊昭子女王過世已有三年,其夫正是遠在江戶的世子德川秀永大人。近而,平安京廣為盛傳著世子大人續弦心切,欲將先妻之庶妹立為側室的說法,恐怕隻待天皇大人發放詔書了。
當初妙子之父藤原殿本是迫於財政日益緊拙,遂以平安時代天皇賜予的貴族身份與富庶的林家結成姻緣。雖然此舉在幼小的妙子心中猶如一根噩夢滋養的芒刺,隨著年歲的增長愈發地令其違逆。然,貴族女兒家的命運又豈可隨心所欲。
而那林家由於男丁寥寥,便於伯仲之間甄出適齡之兒,遷居平安京寄養,教導。信勝本生於加賀,是個大有抱負之人,未及誌學之年,即以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為由,拒絕了在平安京建仁寺[1]出家修行。而後,不享齊人之福,不與紈絝為伍,不僅獨自經營起祭祀紙燭鋪,更著手於江戶上野忍崗創辦起林家家塾,以供修學。
眼下,解除了與庶民林家的婚約,擇貴嫁入江戶的德川家,命婦委實不明白這份榮寵在妙子麵前為何如此無力。權當她是個不願為家族興榮所鉗製的倔童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