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人習慣稱呼我父親丁老帽。

丁是因為父親本姓丁,至於老帽麼,是因為父親冬天好戴一頂貂皮帽子。可一年一年的,父親的帽子並不見老,更沒陳舊。帽子不見老不見陳舊,不是說那帽子是貂皮的,質量過關,耐風刮與雪淋,而是父親一年換一頂新的。

等懂事了,我可聽家裏的長工阿新說過,父親的一頂帽子就值十塊大洋呢。聽完阿新的話,我當時就吐出舌頭縮不回去了。“乖乖,十塊大洋哪,不知能買多少糖瓜呢!”說起糖瓜來,那可是當時我們家弟兄三個最喜歡吃的點心。一個一個的,圓乎乎,看外觀就是麵瓜。放在嘴裏,一含就化,粘糊糊,甜兮兮的,可好吃唻!

就是阿新也歎口氣說了,“老東家一頂貂皮帽子花費的錢,不知我三年能省下來不?”不過阿新話裏的意思我體會不透,我當時滿腦子就知道糖瓜。也是,那時候,別人說什麼我也好拿什麼跟糖瓜作比較,並傻傻地問那人說你剛才提到的東西有糖瓜好吃麼?有糖瓜貴麼?難怪,誰叫我那時候小,除了對甜兮兮的糖瓜感興趣外不知道旁的呢。

我覺著,外人稱呼父親“丁老帽”時,是帶了羨慕嫉妒外加恨的。別不信,我可親耳聽見過,不少人說出“丁老帽”三個字後,是既崇拜又向往還無可奈何地出了三四口長氣的。

到父親這一代,丁家已經富了六輩了,可謂家大業大。說別的我不大清楚,反正我們家有幾塊地離泗水縣城已經沒幾步遠了,那兒到我們丁莊可有五十裏路呢。那是剛記事時我跟著娘去串親戚無意間知道的。哦,我姥娘家是泗水縣城的。

雖然我家的田地眾多,可父親還是稀罕水澆田。還有,父親跟一般地主老財一個毛病,也圖惜好種糧。什麼麥子呀,小米呀,高粱呀,甭管誰家的,一見到將要成熟的成片莊稼他老人家就拔不動腿,就想將它們收回我們家寬寬大大的糧倉裏存著去。至於說是吃還是賣,父親收家來可就不管了。主要是我們家吃不著也賣不著那些糧食,可父親就是稀罕,我也不知道到底為什麼。

曹莊有個地主叫鞏旺財,他家的田地雖遠遠沒有我家多,但有一條是他家獨享,而我家所不具備的。那就是他家的田地都是水澆田。水澆田,旱澇保收,在我們這土薄嶺高的魯中山區來說,自是十分難得了。特別是鞏家收成的小麥,顆顆飽滿,粒粒似丹。十裏八鄉都拿他家的麥子做種糧。而他家兌換的價格也高的離譜——五石普麥換一石種麥。即便如此,每到種麥時節,到他家兌換麥種的鄉裏鄉親總是擠破了門檻。鞏家少不得也過著穿金戴銀的好日子。

我八歲那年,父親親自登鞏家門看麥種去了。方圓百裏最富足的大戶丁老帽親自來家查驗麥種了,這在鞏家看來確是重大的事兒。

鞏家雖然富足,但比起我家家底來,卻還差得太遠。也是,我家的田地最遠的在五十裏外呢,他家怎能比得了。說起我家來,當地更有這樣的俚語廣為流傳:“丁家的川,跑死獾;丁家的山,不同天。”我家的富足,由此俚語可見一斑。

往常來人,鞏旺財自是不讓進他家後院的。那可是存放種糧的重地,是他家的聚寶盆哪,咋能任常人自由出入呢。可那天卻破了例,鞏旺財直接領父親進了他家的後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