歎刀鱭遠去,願鳳鱭常來
品位
作者:沈嘉祿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文壇好吃分子
桃花盛開之時,刀魚隆重登場。這般隆重,隻在報刊或網絡等媒體上被大肆渲染,而離老百姓的日常生活漸行漸遠,一去不回頭。因為這廝的身價,在物以稀為貴的敘事習慣中,與中國的股市反著來,行情年年看漲,看不見調整的跡象。所以你說數千大洋一斤也好,被檢出體內重金屬超標也好,與工薪階層渾身不搭界。
不過以阿Q的心態視之,刀魚放在40年前還算尋常之物,我等清寒之家也吃過幾次。剖膛淨身,擱盆子裏,加豬油、醬油,再淋些老酒,旺火蒸。上桌時我總有點不屑,這麼小的魚,是給貓吃的吧。母親諄諄教導我:“這叫刀魚,要四角八分一斤呢。”四角八分一斤,是半斤豬肉的價錢,對於魚而言,是相當出格了。於是小心地挑了一點在牙縫裏磨蹭,鮮倒是鮮的,就是骨刺太多。
後來,人躥高,略知味,對刀魚不那麼反感了。又從書中得知,刀魚的名稱在《山海經》裏就出現了,但當時的名稱是“魚”。羅願在《爾雅翼》中說得很清楚:“,刀魚也,長頭而狹薄,其腹背如刀刃,故以為名。大者長尺餘。”古人托名陶朱公、範蠡編寫的《養魚經》中也提到:“魚,長者盈尺,俗呼刀鱭,初春出於湖。”初春出於湖的應該是湖刀,“味略遜,緣於春暮登市,”而不是今天身價百倍的江刀。
刀魚、竹筍、櫻桃,自古就有“初夏三鮮”之稱。刀魚因形狀如一葉扁刀而得名,正式名稱是“刀鱭”。蘇東坡愛吃刀魚,有詩為證:“知有江南風物否,桃花流水魚肥。”
刀魚身驅雖然單薄,架子卻大得很呐,初上市時,約在三月桃花始開之時,此時骨刺還沒長硬,可以連刺一起吃下。清明以後,魚刺漸硬,弄不好就找人麻煩了。刀魚是洄遊性魚類,每年春季,成年刀魚從淺海溯長江而上,到淡水區域產卵。通常,刀魚到達長江靖江段時,身上的鹽分基本淡化,身體也長肥,長江靖江段的江水已完全是淡水,此地是刀魚集中產卵的區域,也是人們捕撈刀魚的理想水域。那個靖江,也是出豬肉脯和灌湯包子的地方,靖江人真有吃福。
刀魚多刺,吃起來要小心,於是清代有人想出了歪招。《清嘉錄》中記載:“先將魚背斜切,使碎骨盡斷,再下鍋煎黃,加作料,食時自不覺有骨矣。”這是一種霸王硬上弓的吃法,暴殄天物。揚州的鹽商就很會吃,他們叫家廚將刀魚與母雞、蹄、火腿一起吊湯,治成刀魚麵,乾隆爺下江南時就嚐過此味,想來不惡。
老半齋的刀魚汁麵秉承揚州鹽商的傳統,成了老上海早春時節的美味。20年前,我還能附庸風雅,趕在清明前去老半齋吃一碗。刀魚不是麵澆頭,主要是吃湯,師傅將刀魚油炒後包在紗布裏煮爛,此時魚肉細如絲,湯色白於乳,硬紮紮的麵條往湯裏一沉,就與刀魚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
再往後,刀魚麵的身價躥上去了,30多元一碗,我舍不得吃。第二年再去,又翻了一個跟鬥,嚇我一跳。至今還記得踏進店堂的感覺,七八個老吃客站在賣票台前,瞅瞅頭上的價目牌,像小孩考試不及格那樣默不作聲,最後叫了一碗燜肉爆魚麵。老前輩不敢下單,我也隻好跟著叫一碗燜肉爆魚麵。
啊哈!機會來了,前不久良軒的經理徐彪兄請我去品嚐李興福大師親自做的刀魚麵。李興福大師退休後在家閑不住,就被良軒請來當顧問,去年做過蟹宴,後來又推出了全鴨宴,今年開春整出一桌刀魚宴,冷盆熱炒相當熱鬧,比如油爆刀魚、鴿蛋刀魚、金獅刀魚、花膠吞刀魚、雙邊刀魚、刀魚春卷等,令人眼花繚亂,不過我最最向往的還是刀魚麵。果然,湯色乳白的刀魚煨麵上來了,每人一小碗,我一啜湯汁,還是記憶中的美味,鮮滑爽口,不見刀魚,都是刀魚。聽李大師介紹,市麵上的刀魚麵已經賣到100元一碗了,這裏因為用做刀魚宴剔除的頭麵、龍骨與魚皮吊湯,所以隻賣68元一碗,不少老顧客天天來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