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近村上,有個小順子,從小靠拾柴、擔水,掙錢來養活自己和殘廢的媽。日久天長,小順子就被人們喊成孝順子了。桑家燒柴,是他包了,用水,也是他包了。間或還為桑家做些雜務活兒,諸如撿個房漏,糊個房頂,爬高上低,順手就幹了。鑄劍活兒忙的時候,還幫著拉風箱。從沒見他提過報酬,給他錢時,總難為情地笑著說:“又多給了。”這兩年,小順子猛竄一頭,糊窗戶紙,都不用凳子了。他到桑家幹活兒,總是低著眼睛,可桑家什麼地方要拾掇了,他卻都知道,不用桑媽媽吩咐,他不聲不響就拾掇好了,比請能人巧匠還幹得妥帖呢。
桑媽媽一直把小順子當成孩子,家裏有多餘的饅頭、菜飯什麼的,總要他拿回去給他媽,省得他回去再做;桑格的舊衣服,到後來給他,也不用改了。
大妞對他從未正眼瞧一下,從宮裏回來遇上了,就像沒這麼個人一樣。二妞隨時和他打交道,有時桑媽媽出門了,就由小順子幫她拉風箱,拉得不合手,二妞便斥他,他連忙順著二妞改過來。二妞稱讚他,他就更歡快地拉下去。
有一次,鋪子裏又隻剩下他們倆了。為了趕打一柄劍,二妞照常要他加勁拉風箱。小順子已經把火吹旺了,鑄劍的鋼材,在火上已經燒得通明透亮了,二妞還沒過來,小順子便把手放慢了。二妞忙著配淬火的料,聽到拉風箱聲慢了,像往常一樣斥道:
“加勁拉呀,順子!你不知道這是趕著要的嗎?”邊說,邊取了配料走過來,剛好和抬起頭來看她的小順子,對了個正著。她不由愣了一下。從小順子到他們家幫活兒起,二妞從未見他看過自己,自己也從未這樣清楚地看過他:兩條濃眉下麵,一雙漆黑的眼睛,在熊熊爐火映照下,格外亮。二妞臉熱心慌,忙將眼睛避開,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了……
當天夜裏,二妞躺在炕上,左思右想,這濃眉小夥子,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要幹什麼不能呀?自己終身,不是最好的托付嗎?……媽媽是實打實的,興許會願意。姐姐好做夢,必定反對。那,又有什麼用呢?就像自己反對姐姐夢想嫁小王爺一樣,不也勸不回頭嗎?往後的日子是自己過,誰管了誰呢?……二妞主意既定,便呼呼睡著了。
二妞一向大方,不論對什麼人,都揮灑自如。第二天,著意打扮了一下,在辮根上插了一朵小粉花兒。可是,見到小順子照常來挑水時,卻躲到裏屋去了。她從門縫裏偷看他:黑紅的臉龐,粗長辮子盤在頭上,一根黑布腰帶紮在藍布衫上,更顯得蜂腰猿臂。提隻水桶,就像提籃子樣,一點也不吃力。二妞越看,越覺得自己選得對。直到媽媽從外麵回來,她才裝著滿不在乎的樣兒,走出去幹活。
從此,二妞變著方兒照顧順子。她做飯時,總做得多,遇到好吃的,做得就更多了。媽媽先還斥她,說她糟蹋糧食。後來看出女兒心事,非但不斥她,也跟著多做起來,鬧得小順子滿心不安,也就更勤快地為桑家幹活兒。
小順子自認命苦,爹死後,隻知拚命幹活,能養活癱了的媽和自己就行了。長大以後,村裏也有人打趣他說,該找個媳婦子了。他隻有一笑置之。春天上山砍柴的時候,看見映山紅開得那麼歡,忍不住輕輕折下一枝,插在扁擔頭上。挑著柴擔子,看著紅花兒,走起來也輕快些。沒想到,這花兒被二妞看見了。問他道:
“順子,這花兒給誰的?”
這下,可把他問懵了,傻乎乎看著二妞,竟回答不出。
二妞調皮道:“莫非是送給我的?”
“你要嗎?”
二妞爽快地一笑:“幹嗎不要?”說著,伸手把花兒拿過來,便轉身進去了。
小順子愣在那裏,半天都琢磨不出味兒來。不過,從此後,小順子上山砍柴,見著好看的野花兒,便輕輕折下,插在扁擔頭上帶回來。不用說,二妞就拿走了。有一天早上,看見二妞辮根上居然插著自己帶回來的野花兒,小順子心花兒都開了,從未覺著心裏有這麼甜過。
今天,二妞不但把花兒拿了,還靠著門邊兒,有一搭沒一搭地,問順子母親的病。這時,忽聽傳來馬蹄聲。二妞回頭一看,那閃亮的衣裳,銀澱驃的馬,便知是小五爺和福彭來了。她從心底裏不願搭理他們。小順子堆好木柴,剛要走,二妞忽然心生一計,叫住他道:
“順子,別走,等我給你拿樣東西。”便轉身進去了。
韻華和曹霑到了桑家門口,進寶和耕雲急忙過來牽馬。他二人下得馬來,剛好看見二妞拿著一包東西出來。
韻華滿臉堆笑迎上去叫道:
“姑娘,看我把誰帶來了?”
二妞瞟了他一眼,兀自向小順子走去,大聲道:“順子,這衣服,是我昨兒晚上趕著給你媽做的,要穿著不合適,拿回來我再改。這鞋,是我給你做的,保準穿著挺合適。”說罷,嫣然一笑。
小順子愣在那兒,手足無措。麵前又有兩位花團錦簇的公子看著,直使他不知如何對答才好。
二妞可不管這些,將包袱塞到小順子手裏,甜笑道:“愣著幹什麼?快回去吧!下晚兒來,我給你做好吃的。”便推他走了。
曹霑見二妞,比前略瘦一些,略黑一些,嬌羞味少了,英武氣更多了。看見她和小順子說話,心想,這鄉下人長得倒周正。再看看站在二妞身後的小五爺,煞白的臉,耳邊那突出的三根毛,也在抖動,拖在後麵一根摻假發的辮子,就像個紙紮的人杵在那兒,禁不住暗笑起來。
韻華看見二妞和這擔柴的鄉巴佬一個勁兒的熱乎,乜斜著眼問二妞道:“他是幹什麼的?”
二妞道:“擔柴的,挑水的,拉風箱給爺們造劍的!”她笑著轉身,這才看到曹霑,驚訝道:“啊呀!我還以為又是小王爺和小五爺一起來了呢,原來是曹小爺。長久不見了,這兒給小爺請安呢。”
曹霑忙道:“不敢,不敢!我早就該來給桑媽媽請安才是!姑娘好!桑媽媽好!”
二妞忙向屋裏喊道:“媽!貴客臨門了,還不出來迎接呀!”邊說邊往裏讓。
韻華見二妞如此張羅,也變得高興起來,湊到她身邊道:“我就說,今兒給你帶來貴客了吧,曹爺是不久前,才從南方進京的。”
二妞回頭對韻華一笑。韻華得了笑臉,就更得意了。
桑媽媽迎出來,見到曹霑,眯著眼讚歎不已。
韻華忙道:“桑媽媽,曹爺至今還記得在你們這兒吃的冰花、蓼花、乳扇茶呢。”
桑媽媽為難道:“唉——!這年頭兒可不如那陣子了,自從二妞她爹去世以後……”
“媽,又說那些喪氣話兒幹啥?咱家不是還有點羊奶嗎?我去作乳茶。”回頭對曹霑道:“就是這冰花、蓼花,可一時半時做不出來了,請小爺擔待點兒吧。”一溜煙似的進裏屋去了。
曹霑笑著連說:“不用了,不用了!”
韻華心想,帶曹霑來這步棋,是走對了。今兒不至於又坐冷板凳了,便有一搭沒一搭和桑媽媽說話兒,直盼著二妞早點出來。
大妞活計做得了,新活兒還沒交下來。她惦著福彭定做的鴛鴦劍,趁這個空兒,回家探聽一下,同時也看看媽媽和妹妹。一早,在膳房拿了幾個小花卷兒和鹹菜,放在食盒子裏,搭上公公進城買菜的車兒。遠遠看見西直門,便知到了去家裏的路口了。下了車,向公公道了謝,提著小食盒,便向家中走去。
她剛拐了一個小彎,遠遠便見家門口停了幾匹馬。心想,咱家也該交好運了,又有有錢的主兒來鑄劍了,沒準還是福彭張羅的呢……,當小王爺正妻辦不到,能當他一輩子外室,也心滿意足了。她覺著福彭無一處不好,無時無刻不在她心坎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