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躺在又一張陌生的床上,回想往事,過去的幾個月裏,我一路順著老衲的指引,從西安到昆明,昆明到麗江,現在又來到陽朔。
到底,老衲要把我帶到哪裏?老衲想要告訴我的謎底,又與什麼有關呢?
這樣毫無頭緒地想了半個小時,旅途的疲倦襲來,便睡著了。
11
桂林山水甲天下,陽朔山水甲桂林,此話說的一定是春夏兩季的山水。我到陽朔時,已經是秋末冬初,山依然,而漓江已經幾近斷流,浮不起一條稍大些的船。
第二天早上,我溯漓江而上,沿途景觀頗乏善可陳,於是走了一個小時不到便折返,回西街找個桌子,要一杯咖啡,讀書。
西街是整個陽朔的亮點,以其酒吧跟食肆聞名,比如說什麼沒有早餐,什麼芝士蛋糕、烤雞。西街上跟酒吧同樣多的,是數量巨大的外國人,所以在這裏你會有到了國外的錯覺。
然而,作為半個月前的麗江古城的酒吧老板,我顯然對此缺乏興趣。
我坐在臨街的窗口旁,看著眼前的咖啡。西街上來來去去的情侶,一切都與麗江那麼地相似,連旅人的對白似乎也一無二致。我手中的,仍是那本沒讀完的《尋找無雙》。
隻是,在晚飯前,就算我能找到一個溫暖的陽台,我又能把詩讀給誰聽呢?
離別那天麗江的陽台上,阿鹽說愛我,我故意忘記回應。
在離別的機場旅客通道旁,我們以吻道別。有些吻是為了記取,另外的則是為了忘記。
我需要她忘記我。
我隻是個逃犯,我不能給她幸福。
但是此時,如果我有手機的話,我會不顧一切地發一條短信,跟阿鹽說:我愛你。
幸好,我沒有手機。
12
讀大學的時候,我有一個師姐,她的理想是環遊世界,拍許多出色的照片,希望有朝一日,這些照片可以刊在一本封麵有個黃色方框的雜誌裏。我也曾經有一個理想,前半部分與師姐相同,後半部分則略有差別:她要用鏡頭記錄美景,我想用舌頭記錄美食。
是的,我曾經的偉大理想,就是做一個永遠走在路上的老饕,像蔡瀾那個樣子。
所以,在陽朔的第三天早上,當我聽旅店老板說,最地道的米粉其實是某處的馬肉米粉時,立刻食指大動,躍躍欲試。
按圖索驥地找到了這間馬肉米粉店,它灰溜溜地蹲在居民區裏,頗符合“最地道的美食都隱藏在旮旯裏”這個定理。
正宗的馬肉米粉,是沒有湯的,所以,正宗的老饕,也是不需要用湯匙的,用筷子就夠了。麵前這一碗馬肉米粉,馬肉美味得詭異,米粉爽滑,我自己加的一大把芫荽、酸豆角之類,也和諧共處,頗為惹味。
吃完米粉,我在街上找了間租單車的小店,交押金,騎走了一輛爛單車。當騎著這輛除了鈴鐺哪兒都響的單車,聽著它在腳下“吱呀吱呀”地呻吟時,我不禁非常想念本來屬於OK明,後來屬於我,最後還是屬於OK明的那輛單車,假行僧。
騎車到月亮山遊玩了一會,想起OK明給我的相機一直沒用,特意掏出來隨便拍了兩張。沒想到把照片像素調得太高,一會兒就滿了,於是換上備用的儲存卡,繼續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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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月亮山吃了內容主要為窯雞的晚餐後,騎單車回到西街的旅店,已經是晚上八點多了。
洗完澡後,我仰躺在床上,看今天拍的照片。先看了之前拍的那些,然後重新換上備用的儲存卡,繼續看。我的攝影技術非常一般化,拍出來的東西簡直慘不忍睹。
翻著翻著,到最後是幾張OK明忘了刪掉的照片。這家夥的智力真是……也好,我看看有沒有什麼豔照,當然了,男主角的我不看,要有女主角才行。
前麵幾張是他在川藏路上的,OK明傻兮兮地在某個界碑,某個隧道口留影,擺出到此一遊的愚蠢姿勢。
之後的應該是他辭職前拍的,其中有一張是大合影,應該是同事吧。最後一排有個模糊的人影,高瘦,留長發,長胡子,我好像曾經見過……想不起了。
我打個哈欠,手指繼續按動按鈕,向下翻去。
最後的一張照片,卻讓我如雷貫頂,睡意全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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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張照片裏,是一個長方形的房間。
畫麵中,最左邊靠牆是一個書架,最右邊則是一張淩亂的床。一縷陽光透過窗簾,投射在地板上。
有一個與我一樣身高的男人,向隅而立,站在書架前。他低著頭,抬起右手,正要翻動書的一頁。
這個畫麵我無比熟悉,卻恍若隔世。
這就是我半年前,在珠海的酒吧女郎,唐師的房間裏,先驗地預感到的畫麵—— 分毫不爽。
當時的我,從書架上取下一冊《馬橋詞典》,正想要結識這個房間的前一任房客,而我的身後,唐師正在醒來。
於是,在半年過後,在我漂泊了半個西部之後,故事走到這裏,又回到了它剛開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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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我一直以為,在我逃亡路上一串莫名其妙的經曆裏,老衲是一個謎題,或者老衲是解謎的鑰匙。
如今,在初冬斷流的漓江旁,一個小小的旅社裏,我恍然夢醒——
原來,真正的謎是我自己,真正的鑰匙,同樣是我自己。
半年以來,我一直無知無覺地乘坐在一列火車上,它順著注定的軌道,緩緩前行。老衲不過是鐵軌旁的路標,啟發乘客,但完全無礙於列車前行的軌跡。
我想起從廣州到西安的火車上,老衲對我說過,所有的緣起,都有其意義。隻是現在的我無從得知,那麼多的緣起,到底會把我指向哪裏。
萬分慶幸的是,我不是OK明那種聽過就忘的豬腦子,我清楚記得,半年前地下購物廣場的茶餐廳裏,唐師無緣無故給我講了個不靠譜的故事,那個故事,所發生的地點,也就是我下一站要去的地方。
廣西省,大新縣,雷平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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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一件白襯衣,還有麗江的白色土布外套,都收進旅行袋裏。
我看著浴室鏡子裏的男人,他身材瘦削,穿白襯衣,戴一個金屬牌子。半年前唐師故事裏的主角,便是這樣一個風塵仆仆的旅者。
宋叔叔。
原來,早在我上路之前,所有的一切已經注定好了。我所做的,不過是在一雙無形的大手操縱下,一步步地重蹈覆轍,按照那個超驗的故事,重演宿命中必然發生的一切。
我不知道在雷平鎮,有什麼事情在等待著我,是一個願意與我私奔的美麗老師,抑或是慘死在山洞裏的悲慘命運?
但是無論如何,我都要去那裏。
這種感覺如此絕對,以致於讓我懷疑,這到底是我自己的意願,抑或是由某種不可知的力量所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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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車到了大新縣城,當我走出車門,踏上此地的第一秒,便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這種感覺從心頭飄過,我剛想抓住它,它卻從從容容地溜走了。
我心裏悵然若失,無法分辨之所以有這種熟悉感,是因為這裏跟我童年居住的粵東縣城相似,抑或是在我的前生,我真的來過這裏。
漫步在縣城街頭,我總在想,當年的宋叔叔,有沒有踏上我腳下的這塊地磚。
時間已近傍晚,我無意識地亂走,來到了交易場旁。這裏有一個老婆婆在賣一種炒灌腸,此處的方言稱為“龍”,有黑白兩種。
老婆婆先說了句當地土話,我聽不懂,幸好她用我能明白的白話,重複了一遍。我買了兩塊錢的龍,老婆婆看我的眼神,分明是在說,年輕人,我以前見過你。
站在街邊享用完我的晚餐後,我在附近找了個旅店住下。仍然要了206房,隻是這次,牆上沒有留給我的任何預言,或者指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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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坐在從縣城開往雷平的客車上,車裏除了從縣城回來的鎮民,還有從珠三角等地回來過年的打工者。
已是農曆十二月。
我關掉iPod,聽這些興高采烈的回鄉者敘說珠三角的一切趣事,以及一切的不公平。深圳,珠海,廣州,這些詞彙從他們嘴裏毫不吝嗇地流出,這些我曾經無比熟悉的城市,現在聽起來卻像是從未到過的遠方。
窗外是大片大片的甘蔗,無比陌生,無比熟悉,這兩種南轅北轍的感覺,融洽地共存於我心中。
我來過這裏嗎?我沒有來過這裏嗎?
乘車不夠半個小時,我便來到了唐師所說的雷平鎮。
正如她所說,這是一個邊陲小鎮,按照她的說法,十幾二十年前,此地曾發生過一場駭人聽聞的私奔慘案。
今年的冬天頗有些用心險惡,即使是這亞熱帶的小城,也頗有些寒意。
下車時風很大,我從旅行袋裏翻出OK明留給我的鴨舌帽,戴在頭上,背起陪我漂泊了半年多的旅行袋,向鎮裏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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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雷平鎮招待所二樓,望著樓下來來往往的人群。
其中有一些人,衣著顏色暗淡,表情安然,那是常年居住在鎮上的居民;另外的那些,穿著某一個品牌打折時購下的鮮豔衣服,臉上帶著主動而且誇張的笑意,這些便是回來過年的外出者。
我的目光主要就落在這樣的還鄉者身上,尤其是其中的女性。她們不畏越來越濃的寒意,穿著顯露身材的衣裙,披掛著在深圳稱為俗在此地卻是洋氣的衣服。
不知道我這樣認真地尋找,是否能找到唐師的身影?
按我的推測,跟街上那些回鄉者一樣,唐師應該也會回老家過年。前兩天我在每條大街小巷逡巡,卻從來沒有遇到她。我心裏焦慮的是,會不會其實我已經見到了她,但是我們都認不出對方,就此擦肩而過。
她隻不過是,半年前跟我在酒後度過一夜的女人,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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