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1 / 3)

chapter 9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1

如果OK明的謬論,竟然是正確的話,在無限長的時間內,我是否會無數次地,在一棟老舊的教師宿舍五樓走廊,愈發昏暗的夕陽下,翻閱這本滿是往事塵埃的日記?

扉頁上沒有署名,不過從第一頁第一個字,便可以看出是女性的娟秀鋼筆字跡。

我平複了一下心境,就此閱讀起這本多少年前的日記。因為隻有月日沒有年份,所以不知道具體為哪一年所寫。

二月六日?陰

今天文副又來找我,我實在太煩他了。

我一再跟他重申,不知道那個人的下落,而且他留下的所有東西,都已經按照他家信上的通信地址,寄回了他家裏。

這個人害死了二姐,我一輩子都恨他。我也恨所有來找他的人。

二月十二日?晴

半夜,那個混蛋竟然想對詩下手,詩才幾歲……

我要跟他離婚。

但是!爸媽不會同意的,當時就是他們逼著我嫁給這個混蛋的。這個人麵獸心的家夥,衣冠禽獸!

我要報警。不,不能。

誰能告訴我怎麼辦才好?

二月十四日?晴

我跟文副說,再來找我的話,我會報警的。

看到這裏,太陽已經完全躲到了山後,我走回房間打開電燈,不顧衣褲上的髒跡,坐在新買來的床墊上,繼續翻閱下去。

2

二月二十六日?陰

新學期,詩跟歌表現都不錯,不愧是我的女兒。

特別是歌,最近不跟詩吵架了。長大了,懂事了。

三月四日?雨

文副被我趕出鎮外,十天而已,又有人來找那個人。

不過比文副英俊多了,又年輕。

不用他開口,一看就知道他是誰。

三月十日?陰

晚上歌要搶詩手上的一個什麼東西,詩不肯給,看見我來還藏在身後。

於是又吵了起來,兩姐妹已經很久沒吵架了。

我問詩是誰給的,竟然不肯說,我有點生氣。

3

三月十六日 晴

他竟然把校門口的小店盤下來了,我實在想不到!

無論他在這裏多久,我都不會把他要的給他。

休想!

三月十八日?晴

傍晚讓詩去打醬油,歌也吵著要跟去。

一個小時都沒回來,我出去小店看時,他正教她們念詩。念詩不錯,但是內容不適合小孩子,什麼念去去,千裏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不過這個人倒挺健談的,也很幹淨。

三月十九日?陰

今天歌又在他的小店裏待了幾個小時。

我去找她時,她正攬著他的脖子在撒嬌。

她從未這樣對她的父親撒嬌。

三月二十二日?晴

他給我寫了一首詩,其實也不算詩,神神怪怪的東西。

他說這叫竹枝詞,跟一個宿命輪回的故事有關——

三生石上舊精魂,賞風吟月莫要論。

慚愧故人遠相訪,此身雖異性長存。

生前身後事茫茫,欲話因緣恐斷腸。

吳越山川尋已遍,卻回煙棹上瞿塘。

4

三月二十六日 晴

晚飯時,那混蛋動手打詩。我護著詩,他竟然打我。

歌在一邊哭。

這日子眼看是過不下去了,我要離婚!

詩、歌我都要,我自己帶。他跟那小狐狸精過好日子去,我不稀罕!

四月一日 還是討厭的雨

昨晚十一點多,第一次跟他約會,竟然下雨。

這是西方的愚人節,我的確覺得自己很傻。

他說要送我一塊定情信物,我選了一塊黃色的。不過綠色兩塊據他說很值錢。

石頭上麵有詞,我喜歡他的字,跟他的人一樣清爽。

夜來幽夢忽還鄉。

小軒窗,正梳妝。

相顧無言,

惟有淚千行。

料得年年腸斷處,

明月夜,短鬆岡。

四月四日 雨

明天是歌的生日了,但願會放晴吧。

5

四月十一日 雨

早上,看見詩被送進焚化爐,我的心像被刀子割一樣。

歌哭昏了過去。

我說過要照顧好她的啊!我恨自己!

要不是歌生日那天,我沒管好她們……

四月十六日 晴

他說私奔。

四月十八日 晴

歌晚上又哭醒了,說她撒謊,是她纏著詩去黑水河遊泳,詩是為了救她才……

我舍不得歌,我要帶她一起走!

四月十九日 晴

我們準備去廣東。

四月二十二日 晴

希望明天也是一樣的好天氣!

不能帶歌一起走,希望她會明白。

畢竟是那混蛋的親生女兒,虎毒不食子。

我要把這本日記藏起來,把我們的定情信物,也留給歌。十幾年後歌發現它時,那時候她就從女孩長成女人了,她會知道什麼是真正的愛情。

我不奢望你原諒我,我隻希望你能理解我。

日記到此為止。

此時鎮裏華燈初上,或明或暗的窗戶內,無數家人圍坐一起,說著今天的趣事,共進晚餐。

而我在看著多少年前的日記,關於愛情,私奔,以及死亡。

6

昏暗的燈光下,我掩卷沉思。

如此說來,唐詩所說的大都是真事,十數年前,鎮上真的有一個宋叔叔,開小店,喜歡小孩子,跟手上這本日記的主人私奔。至於學校名字,不知道她是故意張冠李戴,還是記錯了。

還有,唐師說這對癡男怨女,是在往越南的邊境上被發現的,而日記裏卻說要去廣東。到底是唐師記錯了,還是這本日記在迷惑追蹤者的目光?

故事裏這個宋叔叔,看來跟金老伯所說的白老弟是同一個人。那麼看起來,什麼馬幫殺人,要不然就是金老伯嚇壞了,沒看清楚,要不然就是白老弟演了一場戲給他看,目的是要私吞兩塊價值連城的玉石。

不對,如果他要私吞的話,完全可以不告訴金老伯,自己離開盈江。又或者自從賭石會之後,玉石就已經分成每人一塊了?也不對,因為他們所占的賭資配額並不相同,而那兩塊玉石,據金老伯所說的推測,應該是價值一樣的……

大難不死的白老弟,變成了宋叔叔,可是私奔的宋叔叔,又像唐師所說的那樣,死在私奔路上了嗎?

最可怕的是,這兩個故事,竟然都在貌似無意的情況下,被我所知。這一切無法用巧合來解釋。

那到底是為什麼呢?接下來又有什麼會發生在我身上呢?

如果能找到日記裏叫歌的小女孩,或者體育老師,甚至是以前開小店的老王,或許都能夠真相大白……可是那麼多年過去了,他們現在在哪裏呢?

我想起OK明所說的,注定相遇的一定會無數次地相遇,又想起老衲說的,所有的緣起,都有其意義。

頭疼欲裂。

7

接下來的幾天裏,我無數次地重讀這本日記,想要找出更多的線索,但是一無所獲。

更多的時間,我用來把玩那兩塊破鏡重圓的黃沙皮。粗糙的外表下,隱藏著一闋詞,還有一段悲涼而且詭異的愛情故事。世界上還有多少悲涼、詭異、愛情,像這個故事一樣,隱藏在現實的粗糙紋理中,從而不為世人所知呢?

轉眼便是大年三十了,正是一家人團聚的時候。我父親不要說了,我母親早年已跟李叔叔一起移民加拿大,我的伊莎貝或許已經嫁作他人婦。

我能與誰團聚?

還有阿鹽,讓我等她回來的阿鹽。或許她正守在廣州某個醫院,老父的病床前,此刻,正與我一樣,麵容憂愁地思念著對方?

大年夜。我買回一大箱青島,坐在客廳裏,一邊用剛買來的小電視看春晚,一邊獨飲。教師宿舍的單身漢都早早回家了,而那些一家人團聚的,我又怎麼好意思去摻沙子?

這時候有誰能陪我喝酒就好了,OK明帶了小嬌回家吧?阿柱在陪小莎吧?就算是瘋子老衲也好啊……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老衲,此刻又在地球上哪個角落裏?

我不能跟家裏人吃年夜飯,你也不能,辛苦了!來,飲勝!我跟熒幕那邊得了帕金森症,雙手抽搐的趙本山說。

然後我就倒了下去。

8

酒是好東西,當你把它緩緩飲入口中時,它是世上不可多得的好東西。酒又是世上不可多得的壞東西,當你對它產生依賴之後,它便有了自主意識,湧進你的食道,囤積在肝中,另一部分在你腦內淤積,導致你神誌模糊。

酒醒時,已經是第二年。

在舊年的三十夜我把自己搞定了,醒來時是第二年的初一,下午四點。我坐在床沿,徒勞無功地杵著太陽穴,想要讓自己清醒一些。

強打精神洗了個熱水澡,換身幹淨衣服,然後倒在床上,換個舒服點的姿勢,繼續睡去。

再次醒來時已經是夜裏十點,腹中的打鼓聲比窗外的鞭炮響聲更巨,也更密集。我洗個臉,到外麵覓食。東振街上的食肆隻開了寥寥幾間,價格奇貴,所售東西奇難吃,更可怕的是等的顧客奇多,但我也隻好勉強去擠。

吃完一個米粉,已經快十二點了。我找個炮竹攤,買了許多魔術棒,自己跑到黑水河邊,打了個不亦樂乎。

沿岸有許許多多的鎮民在放煙花。一家人,情侶,朋友,同學,同事……隻有我是孤身一人。

煙花明滅。

在你傷心的每一年,明滅的煙花都特別多。

9

大年初二淩晨四點,我坐在黑漆漆的黑水河邊,失神地望著河麵。放煙花的人大都已經散去,遠處偶爾綻放幾顆火樹銀花,轉瞬逝去,顯得慘淡無比。

與其苟延殘喘,不如盡情燃燒。

即使我是一個無家可歸的逃犯,即使我是一個被命運玩弄後扔開的棄兒,即使我在大年初一,坐在異鄉的河邊,孤獨得快要發瘋,我還是要苟延殘喘下去。所以,我比那吞槍自殺的搖滾樂手,要勇敢一些。

即使像野狗一樣,我也要活下去,這樣想著,我把手裏的玻璃瓶扔進黑水河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