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枕玉一直知道蘇拂柳是個敏銳的女子,想不到她這麼快便察覺端倪。細想也是如此,江南這個地方就這麼大,有能力從她手裏搶人的本就不多,何況搶人又殺人更是少之又少。
他抬手撫了撫蘭花茶盞,那一灣綠油油的茶水中倒映出他臉上一絲無畏的笑,輕輕淺淺,平平淡淡。少了一分張揚乖戾,多了無奈與苦楚。
“我活著便隻有這一樁大事,誰能助我我自然與誰共謀,陸夜如此,你如此,陸子琴亦是如此。”他承認的痛快,心頭到底有些不舒服的。
這些年在江南,他看著眼前的女子從一個總角孩童長成這般明媚的模樣,從無憂無慮的蘇家大小姐成了如今的蘇拂柳。
這一路相伴,心頭豈有不感激的?若二人相逢再早些,在他十七八歲不知情為何起恨為何生時,尚可與她把酒笑談古今風流、策馬同遊大好河山,一生一世的知己。
可偏偏他心中葬了一個人,一份情,一生恨。他這一生,注定是要一個人走的。
未來之前,蘇拂柳心頭早已有了答案,隻是尚有一份期許。便是真如心頭所想,憑她前世所經曆的諸多坎坷,是能撐住的。
沈枕玉的話本沒甚錯處,卻十分的絕情,一個恨字,將二人相識這八年來的情誼斷了個幹淨。
若往認真了說,前世今生加起來,他們相識了十數年之久。
她捧著茶杯,一口又一口地啜著茶水。分明麻木的舌尖蘊繞著苦澀的口感,令那些轉圜在喉嚨口的話,頓時說不出來。
二人靜著,忽的聽見後院一聲嬰孩的啼哭,權兒便抱著蘇無憂出來。先是一臉著急,抬眼見蘇拂柳坐在堂內,轉而笑道:“還說小公子怎麼鬧騰起來了,原是奶奶來了。”
說話間便抱著蘇無憂挨到蘇拂柳身邊去,笑道:“小公子定是想念奶奶了。”
那蘇無憂一雙漆黑的眸子定定地望著蘇拂柳,果真不再啼哭,反倒是‘咯咯’笑出聲來,又伸出手去拉蘇拂柳的衣袖。
蘇拂柳往後退了點,皺眉喝道:“好好的抱他出來作什麼?”
那蘇無憂似能聽懂話一般,隻聽這一聲輕喝,竟止住了笑聲,隻不解地望著蘇拂柳。
權兒也愣了片刻,忙急急地起身要抱開去。
沈枕玉卻順勢接了過去,拿一個竹製的小風車逗的嬰孩又笑出來。他看著那張無邪的笑臉,漫聲道:“他在這裏從不哭鬧,抵多是餓了吼兩聲。大抵是知道你來了,才明白自己不是一個人,所以高興。”
蘇拂柳蹙了蹙眉,視線落在蘇無憂的身上,神情莫測高深。
蘇無憂被沈枕玉逗弄的樂了幾回,便合眼睡去,權兒便將他抱了去。
沈枕玉慢條斯理地飲了一口溫茶,說道:“無知是他們最大的福氣。”
他話外之音蘇拂柳自然懂的,隻是她偏生不是個安於被蒙在鼓裏的人。“與其稀裏糊塗一世,倒不如明明白白一時。”
沈枕玉續了一杯熱茶,搖頭歎道:“何苦?”
蘇拂柳也續了一杯茶,“人活一世,諸多困頓苦惱,卻也在這跌宕起伏中苦苦掙紮,這又是何苦呢?”
她嘴上厲害,沈枕玉說不過,隻得認輸。說:“如今棄這件事便算是過去了,陸子琴也是為你好,你若苦苦追尋下去,反倒是白費了他一番心思。”
蘇拂柳自知如此,所以她不敢去問兄長,隻能來這裏求證。
遠山黛色蒙了一層黃暈,夕陽從西山頂密集的樹梢空隙中投下斑駁的暖色,斜斜地投在她腳邊,正映出雲靴的白色勾邊來,上頭用銀色的絲線細細密密地綴滿了鬆針。
蘇拂柳拂袖起身,仰頭將那杯茶一飲而盡,連帶著也將滿腔的異樣情緒壓下,臉上漫不經心地暈開淡淡笑意,聲音也恢複了一貫的生氣。她朝沈枕玉揖著禮,說:“你我相識這許多年,煩你一路照拂。今兒拂柳再求沈大夫一事,萬望成全!”
沈枕玉想她如此心高氣傲的一個人,這麼多年與自己交好,便是有求於他也不曾如此正經。此番這樣,怕是果真有事。
略想了想,便猜了大概,篤定地點了點頭,說:“隻有陸子琴贏了,我才有機會報仇,自然會保證他的周全。”
蘇拂柳自然知道他一定會保證兄長安全,隻是她所求的並非此事。搖了搖頭,抬眼看著沈枕玉,一字一句堅定道:“我要你治好我臉上的傷疤,無論何種手段,隻有一個月的時間。”
“不可能!”沈枕玉想也不想地道,“莫說是一個月,便是給我一年的時間,也不能徹底消除你臉上的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