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學以後(1 / 3)

我和兩個姐姐都出生在吉林市的姥姥家,父母親在我出生後不久,便隨工

作單位搬遷去了省城。為了減輕撫養孩子的負擔,便於父母全身心投入工作,姥

姥姥爺決定把我和兩個姐姐留下來,同他們一起生活。

我們一家住在吉林市西關老城區,家門前的馬路是連接西麵郊區農村和

東麵市井街衢的幹道,居住在附近郊區、甚至更遠農村的人們大多腳踏這條寬

闊的路麵進入市裏。馬路上每天接續不斷東來西往的,除了丁零丁零響著車鈴

的自行車和匆匆趕路的行人,還有嘩啦嘩啦搖著串鈴的膠皮軲轆馬車和木頭花

軲轆上釘滿鏽跡斑斑大鐵釘的老牛車。道路兩側隔著狹窄陽溝對稱矗立兩排

參差不齊的平房。多年以前用磚石或者木板一幢一幢、一家一戶漸次搭蓋而成

的兩整趟住宅,前臉大體站在一道直線上,每座房子所使用的材料和每家房屋

的布局結構各不相同。我家處在整趟平房的中間位置,房子背北麵南,青磚砌

成的山牆外框,紅鬆做成的棚板和門窗,人字形屋脊上疊蓋著黑色的魚鱗瓦片,

室內舒適寬敞,外觀樸素殷實。

整條街道上最為氣派的住宅要數道南的老吳家和老梁家,據說兩家過去

都是做買賣的富庶大戶,世代相互友好,結伴比鄰而居。老吳家造房主要用紅

色花崗岩加鬆木,房子古樸凝重。而老梁家則采用的是青磚和青色花崗岩,看

起來清新淡雅。兩家的房子都經過精心設計,布局嚴整、對稱協調。宅子東西

各有三間,正中央開著寬敞的大門洞,門旁兩側各殘留兩個安放石頭獅子的

半米來高的四方青石底座。據說底座上麵曾經雄踞過兩對雕刻精美的大石頭

獅子,1948年解放軍開進城裏以後,人民政府組織群眾搞土改、劃成分、鬥地

主、分田地。兩戶人家積極響應政府號召,熱心支持革命鬥爭和生產建設,捐

獻出了所有資財,並且帶頭接納無處安身、正在尋找住房的外姓窮人進來居

住,他們的行為受到政府人員的表揚,因此沒有被劃到需要打倒的地主、富農

堆兒裏頭去。

想不到,有一天,幾個帶著翻身解放熱情的莊稼漢子打從鄉下進城,路過

這裏,偶然瞧見街道邊上、大門兩旁四個齜牙咧嘴的石獅子,橫豎覺得不順

眼。有人說,好像舊社會反動官僚衙門口專門用來嚇唬窮人的擺設,屬於官僚

地主階級講排場、耍威風、欺壓老百姓的玩意。於是,當天晚上這些農民趕來

幾掛馬車,帶著鋼釺、麻繩、鐵錘、撬杠,活生生將四個石頭獅子從底座上撬下

來,裝到大馬車上,歡呼著揮鞭躍馬,得意而去。

周圍鄰居們盡管有些心疼,卻沒有人敢上前製止,隻好眼睜睜看著被拉

走,誰也不知道這四個可愛的寶貝疙瘩究竟被扔到什麼地方去了。從此,門邊上

隻留下兩對空空的基座,仿佛記憶中永遠揮之不去的無奈印痕。

老梁家人多,宅子裏依舊是本家人居住,沒有外人摻雜,黑色大門常年緊

閉。老吳家卻不同,戶主和四個兒子住東麵,西麵住的是姓潘和姓呂的兩戶外姓

人。厚實的鬆木大門白天敞開,穿過寬闊的大門洞進入庭院,從寬大的院落往

前五十來步,繞過一排雞舍和一座倉房便有片平整開闊的園田地,田地南端有

道用石塊和紅磚壘起的大牆,三四米高的大牆建在石頭砌成的護坡上,護坡下

邊是條兩丈來寬、常年流水的壕溝。上遊泥塘以及馬路陽溝積累的地表水,加

上一些工廠排放的汙水融彙、交織在一處,形成一道由西向東的滾滾濁流,水

流沿著壕溝時緩時急,宣泄不息。在大牆東麵不遠處有一座石橋,壕溝裏的濁

流穿過石橋,直接流入南麵的鬆花江。沿著壕溝兩側邊沿各有一條寬約三米開

外的狹長空地、上邊零星散亂地種植一些苞米、向日葵以及豆角、茄子、辣椒

一類的農作物,水溝對岸高高的土崖上矗立著幾棵老榆樹,斜坡腳下是一人多

高、成片茂密的柳樹叢。

鬆花江宛如一條溫潤的玉帶,從西南麵雲霧繚繞的大山腳下蜿蜒伸展而

來,在西側小白山前向東甩出了個大彎,承接支流溫德河的來水,在吉林市區正

南邊舒展開曼妙身姿。碧波蕩漾,浪花重疊,水流向東奔行幾公裏,遇到巍峨聳

立的龍潭山的阻擋,隻好掉頭打山腳下向北折轉,進入平坦曠野,放縱沛然而

去。

我們這座城市幸福地依偎在江灣倒S型兩段曲折懷抱中間的臂彎裏,清澈

甘甜的江水如同生命的乳汁,慷慨哺育,滋養萬物。千百年來,鬆花江水一直脈脈流淌,從來沒有掀起過驚濤駭浪,也從未發生過任何禍患,仿佛一位樸實慈

愛的母親在平淡無奇的歲月中默默勞作,永遠保持溫婉與寬宏,以樸素淡定的

常態一如既往孕育生機,造就靈性,讓啜飲她乳汁的人們在潛移默化中感受到

特有的安詳與恬靜。

這天中午,放學的鈴聲剛剛住音兒,二姐的腦袋便伸到了班級教室的窗戶

邊,她搖著手,招呼我一塊兒回家。

我走出教室,跟隨班級隊伍出了學校大門。送隊的老師剛轉身離開,兩個

姐姐便上前拉起我的手。

我們姐弟三人脫離隊伍,抄近走上菜田中的小路。

走過一會兒,大姐低頭小聲問我:“老師講的課程會不會?”

我自信地點了點頭。

大姐說:“入學之前考試的時候,學校老師出加減法的難題都沒把你考住,

現在上一年級,每天隻要好好聽講就行。”

看到姐姐絕口不提早上逃學的事情,我的一顆羞愧、忐忑不安的心逐漸放

鬆下來,忍不住提議和兩個姐姐進行比賽,撒開腿高興地往家跑。

來到離家不遠的菜站附近,抬眼看見上坡不遠處,姥姥早已站在家門口

前,用手搭起涼棚、遮住刺眼的太陽光,不住地朝這邊張望。

我和姐姐背著“嘩啦嘩啦”作響的書包,緊跑幾步,來到跟前。

姥姥看見我們一起歸來,笑眯眯迎上前,撩起圍裙擦擦手,摘下我肩頭的

書包,一邊用手掌拭去我額頭上的汗水,一邊用身體擋住兩個姐姐,俯身悄悄

問我:“在學校裏頭,老師說你沒有?看你跑得滿頭大汗,快進屋去歇歇。”

我羞澀地看看腳上穿的新布鞋,搖搖頭:“沒有。”

姥姥又問:“念書累不累?功課難不難?”

我抬起脖頸,輕鬆地晃了晃腦袋。

姥姥抿起嘴,慈祥地笑了。伸手拍打著我的後腦勺說:“你天生是個強種。

昨天晚上睡覺的時候什麼都好好的,今天早上不知道犯的哪股子邪風,自己個兒

說不去上學就想不去,耍起驢來了。上學念書可不是你們小孩子在一起紮堆玩藏貓呼、過家家。想玩,就湊合玩一會兒;不想玩了,調頭回家拉倒。進了學校

的門,你非得煞下心,跟著老師先生一鉚一楔地下功夫念書學習不可,趕明個兒

好能有些個出息。往後說不定書念好了,能當大官,騎高頭大馬,再娶上個好媳

婦……”

沒等姥姥把綿長成串的話說完,我和兩個姐姐早已跨過門檻,進到屋子裏

去了。

我們仨湊到飯桌跟前,二話不說,抓起筷子,拽過桌上擺布好的飯碗,不

問酸甜苦辣,一齊動手,狼吞虎咽地吃起來。邊吃飯還互相擠眉弄眼,故意讓

嘴巴發出吧嗒吧嗒的響聲。

姥姥的話頭沒盡興,聲音隨著腳跟追了過來:“你們三個,幹嗎那麼忙三火

四的?剛進屋,連口氣都沒喘勻乎,坐那兒就開吃啊?不問還有誰回來沒有,也

不說等等你姥爺,光知道舉著筷子往嘴裏忙活。咱不知道,你們屁股後是有餓

狼追啊,還是有饞癆鬼盯著攆!這個著急呀,慢點吃,小心燙了舌頭!”

我們心裏都知道姥爺在副食商店上班,如果沒有特殊情況,早應該回來了。

今天這個時候沒在家,一定是商店裏有事情,不回家吃飯。

我和二姐相對會心地笑笑,故意搖頭晃腦,看著天棚向上翻白眼,打嗓子

裏發出哼哼唧唧的聲音,用來對姥姥的訴說實施噪音幹擾。同時,加緊把手裏

的筷子來回攪動得更勤快了。

吃完飯,大姐主動到廚房裏收拾家務,刷鍋洗碗。我和二姐趕忙打開書

包,寫作業。不到半個小時時間,學校老師布置的家庭作業便全部書寫完畢。

二姐做事手腳麻利,三下兩下把教科書和作業本一股腦塞進書包,隨手係

好紐扣,拎起來往炕裏一扔,回身抬腿穿鞋下地,轉眼間,門扇一開,一陣風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