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姥姥(1 / 3)

姐姐班級同學無意間對我臉型的比喻描述實屬巧合,我那時候的外號之

一就是“大蘋果”。在家族的親戚中間,人們除了稱呼“大蘋果”以外,我還有另

外兩個特殊的外號,姑姥姥叫我“大老虎”,七姥爺家的豔琦姨媽不光經常叫我

“大老虎”,還經常用雙手捧著圓圓的臉蛋說我是個“大饅頭”。

姑姥姥和我們是一家人,姥爺家姓彭,她姓趙,不少人稱呼姑姥姥為趙大

姑。一直到後來,我隻知道姑姥姥的婆家姓趙,她自己原來究竟姓什麼我根本

無從知曉。記憶中,姑姥姥好像屬於姥爺的一個叔伯親戚,到底算什麼親戚,我

也說不清楚。

自打記事兒的時候開始,家裏就有姑姥姥,她是我們家庭中的一員。多年

來,和姥姥、姥爺生活在一起,朝夕相伴。我們家有一大一小兩間屋子,大屋子

朝北,冬天稍微冷一些;我們三個孩子和姥姥、姥爺住在大屋。小屋雖說不如大

屋寬敞,但窗戶朝南,麵臨街道,溫暖又明亮,姑姥姥自己選擇喜歡住那間。

姥姥、姥爺對姑姥姥向來十分尊敬,處處悉心照料。平時一有閑暇工夫就

找話茬和姑姥姥聊天、說笑話、拉家常,互相感覺和親生兄弟姐妹沒什麼區別。

姥姥每天早上都要過去向姑姥姥詢問睡眠情況,幫助整理被褥,用雞毛撣子撣

去桌子上、窗台上落下的灰塵。房間打掃幹淨以後,再端來溫熱的洗臉水,等姑

姥姥洗漱完畢才放上桌子,請姑姥姥坐在大屋炕裏的中間位置,全家人歡聚一

堂,融融泄泄,一同用餐。

每到入冬上凍之前,姥姥帶領兩個姐姐首先要把小屋的窗戶玻璃擦拭幹

淨,把每道窗戶縫糊得嚴嚴實實。晚飯過後,姥姥都要從後院裏搬來劈柴、煤

塊,蹲在灶門邊上,親自替姑姥姥燒火炕。睡覺前還要掀開褥子,伸手到褥子下

麵,摸摸炕麵燒得熱不熱。

偶爾聽見一些大人話裏話外說道:姑姥姥年輕的時候丈夫患病去世,家裏

沒有別的親人。唯一的兒子從小健康活潑,聰明可愛。長到十幾歲,小學畢業。

考進中學之後,有段時間特別貪玩,不愛學習。為了教育孩子姑姥姥可謂費盡心

機,想盡各種辦法。開初是苦口婆心地勸說,不頂用。孩子畢竟是孩子,貪玩的

心盛,聽不進去太多的大道理。無奈之下,姑姥姥想出個辦法,每天提前把別的

事情做完,吃過晚飯就坐在炕頭,一邊埋頭做針線活,一邊陪伴孩子讀書學習。

可是沒過幾天便發現,這個法子並不奏效。兒子坐在書桌邊上,心不在焉,眼睛

總是這裏瞧瞧、那裏看看,心思不太往書本上用。姑姥姥找不出好辦法,心裏更

加犯愁。她多次私下和姥姥商量對策,姥姥說:“留心,留心,心思要是留不住,

書恐怕就難以讀進去。”

於是,姑姥姥幹脆放下活計,自己拿上書本,每天坐在炕桌對麵,和兒子一

道並肩學習。

她陪伴兒子,夜夜守在燈前,不僅對手裏的書本每張每頁都仔細察看,還

經常自言自語說:“讀書可真有意思,想不到這書本裏有那麼多新鮮故事,那麼

多為人處世的道理。我現在才知道啊!要是不讀書,人不成睜眼瞎子了嗎?看來

不好好讀書實在不應該。”

姑姥姥做事認真,要求嚴格,每天孩子放學回來溫習功課之前,她都要求

把老師當天布置的作業先給自己全部複述一遍。在朗讀、書寫的過程中,隨時

進行檢查、督促。強調讀書學習一定要用口、用手、用腦,專心致誌,全神貫注,

不能三心二意、心不在焉。每寫一個字都必須做到筆畫工整,橫平豎直,不允許

字跡潦草。所有卷麵一律幹淨整潔,不能有任何勾勾抹抹、歪歪扭扭。她對每

本作業都逐頁逐行認真過目,每次孩子寫完作業,還必須將全部內容從頭至尾

當麵給媽媽大聲朗誦一遍。

天長日久,持之以恒。這種特殊嚴格的訓練方式讓所有的親戚和街坊鄰居

都看得新鮮,有人不無譏諷地說,姑姥姥這樣做是在效仿“宋代嶽飛的母親”、

“戰國孟子的親娘”。還有人說她標新立異,獨出心裁,純粹是閑著沒事,拿折

騰兒子尋開心來解悶。更有甚者,竟至造謠說可能是姑姥姥以往在寺廟裏許下

過誓願,今生今世務必要培養出個什麼文魁班頭、科舉狀元等等。

姑姥姥對這些閑言碎語從來不放在心上,依舊日複一日,堅持不懈,照管不

誤。兒子開始看到媽媽讀書覺得新奇,很不習慣每天經受嚴格的檢查和督促,感到有些拘束。及至後來看到媽媽沉下心來,是真正和自己一樣努力用心讀書

學習,孩子貪玩的心思逐漸收斂。加上姑姥姥時時刻刻嚴加管教,再沒有任何

機會偷懶溜號,終於慢慢養成了安心讀書的好習慣,對學習知識的興趣也越來

越濃。

習慣成自然,播種帶來收獲。幾年下來,兒子不但出落得英俊挺拔,一表

人才,各科學業更是突飛猛進,最終以優異成績順利考進外地一所名牌大學。

據說,在考入大學那年的春節前夕,兒子穿著嶄新的學生裝回到家裏。整個家

族從上到下都覺得光榮,這個請、那個看,迎來送往,姑姥姥娘倆整天樂不可

支,忙得團團轉。

大年三十晚上吃過年夜飯,姥姥、姥爺沏上熱茶,八仙桌上擺滿花生、榛

子、紅棗、蘋果等,全家人歡聚一堂,喜氣洋洋,說說笑笑,邊吃邊聊天。

家族裏破天荒培養出了個名牌大學生,大夥都有意讓姑姥姥開口就這個話

題說上幾句。

隻見姑姥姥走進小屋,從被垛底下拿出那本用牛皮紙包皮的厚厚的書籍,徑

直來到大夥跟前。她異常平靜地對兒子說:“亮子,你能考進大學,這是咱們全家

天大的喜事。今兒個過大年,借著大家夥高興的勁兒,你再替媽做件小事。”

兒子問:“媽媽,要做什麼,您盡管說,我一定照辦。”

姑姥姥說:“你給媽仔細念念這本書,好讓媽知道裏頭寫的到底是些個

啥?”

兒子羞澀地笑著說:“媽,我明白了,您是怕我離開家,沒人管束,到外地上

大學再犯以前貪玩、不好好念書的壞毛病,想考考我是不是?那好,我現在就給

您老念。”

說著,兒子雙手將書本接過來,放在桌子上打開。

全家人都覺得有趣,一同湊上前去,想看個究竟。

書皮被掀開,想不到呈現在大家麵前的竟然是一本四邊磨損起毛的黃曆。

在場所有人一下子全都大吃一驚、目瞪口呆,大家不約而同,疑惑不解地望

著姑姥姥。

姑姥姥紅著眼圈,哽咽著說:“我捧著它,一直陪你讀了好多年,至今還都不曉得手裏拿的究竟是一本什麼書。不瞞你們說,我其實連這上麵的一個大字

都不認識。媽每天說是坐那兒念書,其實就是幹瞪眼睛,捧著書本做個樣子,完

全是坐著陪伴你。媽實在沒有別的辦法,每天不那麼做,你就不能夠安下心來

學習。現在,你回來了,媽真的想讓你好好念給我聽聽。”

姑姥姥的話沒說完,兒子早已“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他泣不成聲地給勤

勉操勞的媽媽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響頭。

“九·一八”事變之後,天下大亂,戰火四起,社會動蕩,市麵上不得安寧。

一會兒開過來日本兵,護送大清宣統皇帝重新登基坐殿,宣布成立什麼“滿洲

國”。一會兒整個城市又被戴著大蓋帽的國民黨中央軍占領,滿街跑的都是美

國造的大卡車。各地學校紛紛被迫停課放假,姑姥姥的兒子無法留在學校繼續

學習,隻好回來待在家裏自己看看書、寫寫字。不少看見過的鄰居至今時常還在

說,小夥子為人謙虛,彬彬有禮,文雅大方,學識出眾,而且樸素勤快。兒子理

解媽媽生活的艱辛,每次回到家裏脫掉衣服就幹活。擔水、劈柴、打煙囪、脫煤

坯,從來不嫌髒不怕累,什麼活計都幹,而且樣樣在行,整天把個當媽的喜歡得

不得了。

亮子在家裏大約住了小半年,其間經常出去和一些同學、老師來來往往,

好像是在商量要興辦什麼事情。後來有一天,亮子早上出門,說是去見幾個同

學,可是直到晚上都沒回來。家裏人到處去找,怎麼也找不見。沒辦法,隻好前

往警察署報案,結果仍然沒有任何下落。街坊間有人偷著傳言說亮子在大學裏

加入了**的地下組織,因為叛徒告密出賣,被抓進了東關的監獄。還有人說

曾經在解放軍出城的隊伍裏看見過他,興許是響應征兵入伍的號召,參軍跟隨

部隊到關內作戰去了。但無論怎麼說,打那兒以後,姑姥姥唯一的兒子就這麼不

明不白地失蹤了,他從此再沒有回來。姑姥姥和全家族的人們想盡辦法四處打

聽、八方詢問,卻始終沒有得到一點點確實的音訊,甚至連個去向下落都打聽

不到。

幾十年過去,寒來暑往,歲月更迭。姑姥姥早已由一位年輕漂亮的母親變

成飽經滄桑、滿頭白發的遲暮老人,而對於孩子無比深切的思念,仍然無法得

到慰藉和紓解。白日裏,她喜歡默默摟著我,出神地坐在南麵臨街的窗戶前,若有所思地輕輕拍打著我的後背,發亮的雙眼不停地打量著從街道上經過的每

一個行人,似乎竭力要從眼前一張張充滿青春活力的麵容裏搜尋到那個銘心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