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豔琦姨媽那兒回來,我感覺興奮不已,好像剛剛完成了一件特殊重大的
使命,甚至想趁臉上的香味還沒有完全散去,趕緊湊到跟前,給姥姥好好聞聞,
說不定姥姥會大聲讚揚誇獎我一番。
然而,回到家裏,我冷不丁感到有些奇怪,不僅聽不到姥姥在廚房劈柴、撮
煤、生火做飯的聲音,幾間屋子裏呈現出少有的寂靜,而且沒到平時吃晚飯的
時間,空氣中就彌散出了飯菜的味道。
隻見大屋子的炕上不知道為什麼早早放上了吃飯的炕桌,上麵擺著幾樣簡
單的飯菜。姥姥忙著布置菜盤,桌子一邊坐著位身穿深灰色長袍子的老婆婆。
她頭上戴頂圓帽,麵容清臒,皮膚微黑,年齡大約六十上下,坐在炕沿邊上,一隻
蒼老幹癟的手捏著筷子,另一隻手捧著飯碗在吃飯。
姥姥坐在桌子對麵,不停地伸手為客人添飯、夾菜。看見我從外邊風風火
火跑進來,趕忙回身,對我做了個安靜的手勢。
來客抬起頭,我恰好走到近前,這時才看清楚,從她帽子下露出的額頭、
鬢角都被剃得精光。聯想到整個腦袋上也一定亮光光的完全沒有一根頭發,我
猛然意識到她可能是寺廟裏出家的尼姑。當時,在我固有的印象裏,和尚和尼姑
應該長年隱居於深山古刹,個個鶴發童顏、仙風道骨。或往來於經院佛堂之中,
焚香擊鼓;或閉目誦經,終日手操念珠木魚、與青燈古佛為伴。他們遠離塵囂,
絕對不食人間煙火,而且身世微妙,經曆不凡,道行淵深,精通各種禪學法術,
能騰雲駕霧、降妖擒魔、呼風喚雨,個頂個都是具有非凡傳奇色彩的活神仙。今
天,看著麵前這位穿著灰布長衫、坐在炕沿邊上,吃著粗茶淡飯、滿臉皺紋、神
態暗淡、身量消瘦的凡胎肉體,我的心中不由得產生出幾分落寞和疑懼。
來人朝我點頭,微笑致意。再仔細觀察,我不僅看不出什麼超脫凡類的仙
風道骨,而且發現對方麵色青灰,眼袋鬆弛,目光混濁。全然不是傳說中能夠洞
燭幽微、勘透三界的通天法眼。我心裏感覺愈發奇怪,似乎以前神話故事在頭腦中所積澱塑造成的寶瓶般光滑完整的記憶,頃刻間,便被無情的現實景象衝
撞得支離破碎,幻滅、失望、迷惑交織混淆成一堆塵土喧囂的殘磚爛瓦,斑駁錯
雜地堆棄在我的眼前。
我暗自吸口涼氣,本能地倒退幾步,低著頭猶豫踟躕,不敢再往前走。
姥姥看我進來,招呼我到身邊,拉住我的手說:“這是我們家的寶貝疙瘩,
我的大外孫子。姑娘、姑爺在外地上班,官家的事情多,孩子仔子照看不過來。
人家去省城,隨手就把他們姐兒三個扔我這兒了,讓我給照看。來,你過來,給
行個禮。叫長老還是叫師傅,我說不好,幹脆叫大仙。讓大仙發道咒語,保佑你
大福大貴,連年平安。”
聽姥姥口口聲聲稱她為大仙,我無從應對,更不敢貿然上前去行禮,隻是
含羞站在門邊上點頭。
客人轉動發黃的眼球,似乎看出了我的窘境,含笑放下手裏的筷子,對我
擺了擺手。蒼老的臉上帶著溫婉和善意,雙手合十,拖著長長的尾音說道:“善
哉,善哉!阿彌陀佛!”
她說話的語氣異常低沉,使我的頭腦裏更增加了幾分玄奧的猜想。在徐徐
降臨的昏暗暮色中,眼前的一切似乎愈加若隱若現、撲朔迷離。
偶然抬頭,我看見姥姥臉上殘留著幾絲淡淡的淚痕,似乎在我進來以前她
一直在向對方訴說著什麼。我疑惑地看看周圍,感覺不免有些尷尬,便轉身跑
到對麵的小屋裏,自己翻看當月的《小朋友》去了。
吃過飯,客人起身告辭要離開。
姥姥來到小屋,打開家裏的米櫃,用小瓢舀出幾瓢小米和綠豆,裝進一個
細長的布口袋裏,送給客人放進包袱。客人再三合掌,鞠躬致謝,姥姥挽著手一
直把她送到門外。回過身來看見我還在看書,對我沉下眼皮,歎了口氣說:“還
不都是為了你們娘兒幾個好啊,多積點德行,沒不是。老天有眼,你在太陽底下
做啥,都不會白做啊!”
說完,轉身徑直到後院去取燒柴。
我家後院裏有個很大的木板倉房。倉房的門常年被一把大鎖頭鎖得緊緊
的,鑰匙整天拴在姥姥的褲帶上。不管什麼時候,隻要去倉房拿物品、送東西,姥姥從來不讓我和姐姐們參與,即使再忙也要自己親自前往。
我發現有兩次姥姥進去以後,在那裏逗留的時間很長,出來的時候不知道
為什麼,還抹下幾滴零星的淚珠。
後邊的院子很寬敞,在院子裏,姥姥放養著幾隻雞。母雞下蛋,攢著留待過
節,或者在沒有其他蔬菜可炒的時候,單獨給姥爺炒著吃。公雞則等到大年初
一全家享用,或者偶爾來了特殊重要的客人,便要宰殺一隻,做菜款待。當然,
殺雞的活兒完全要由姥姥來承擔,我和大姐時常給姥姥打下手。每次殺雞之
前,姥姥握起菜刀,總要閉上眼睛對著白森森的刀刃,嘴裏念叨幾句:“雞,雞一
刀菜,他不吃,我不宰。我這實在是沒法子的勾當啊!”
有幾次,姥姥剛把眼睛閉緊,話沒來得及念叨出口,我故意淘氣,有意識地
搶先大聲替姥姥把後麵要說的話喊了出來。
姥姥氣得拿眼睛狠狠瞪我,一邊罵我沒正形,一邊自己重新念叨。我猜也
許就是因為殺雞,要使用菜刀抹脖子的緣故,姥姥才特意把家裏的菜刀叫做
“脖刀”。
有一天,家裏沒有人,我實在閑得無聊,伸手到處亂翻。因為好奇,頭一回
壯起膽子爬上了外間過道旁邊落滿灰塵的大櫃子。大櫃子表麵紫紅的油漆龜裂
成黑糊糊的一片,高大的身軀幾乎貼近天棚。由於裏麵放的多是陳年廢舊雜物,
上麵積滿了灰塵。我踩著木箱子,摞上板凳,徹底把櫃子由裏到外翻個遍,結果
發現裏邊除了幾大包破舊的衣物,還有十幾件生著鐵鏽的舊家什等等。櫃子最
上麵有兩個抽屜,費了很大的勁兒才終於拉開。裏麵是一些又粗又紅的蠟燭、
一包一包細長的紫色線香,以及幾個可以插線香的、光滑婉麗的翡翠香台。一
張卷著的黃裱紙上,大紅大綠木刻水彩套印的觀音菩薩。我猜想這些東西可能
就是姥姥自己平日裏隱藏的秘密。所以,看過以後,我又一件一件原封不動地放
回原處,然後悄悄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