豔琦姨媽家西側隔壁緊挨著的便是六姥姥家。
六姥爺是姥爺的六弟弟，性格內向，溫文沉靜，平時沉默寡言。夏天的傍
晚，他時常一個人背起手站在家門前，麵含微笑，陶然忘情於晚霞的絢爛與瑰
麗，直到最後一抹霞光收盡，才帶著滿意的笑容回到狹長幽暗的屋子裏，點起
固定在牆壁上的白熾燈，默默地從掛包裏拿出自己從工作單位——印刷廠帶回
來的書刊鉛字印刷品大樣，一邊透過放大鏡仔細校對，一邊用鋼筆認真標記訂
正。由於六姥爺對工作格外恭謹勤勉，每天上班走的特別早，下班回來又往往過
了掌燈時分，加上長年深居簡出，很少與人交往，街坊鄰居除了對他肩膀寬闊、
高大瘦削的身影比較熟悉之外，好像沒有更多的了解。
六姥姥熱情厚道，爽快開朗，是個活絡人。家裏共有一個兒子，五個女兒。
兩個大女兒參加工作不在本市，兒子正在外地讀書。另外三個在家的姑娘，除了
上次我逃學時候貿然頂撞肚子的豔華姨媽和我們年齡差距大一些以外，豔敏和
豔琴姨媽僅僅比大姐大三五歲，又同樣在學校讀書，高低大小也算學生。所以，
我們和兩個小姨媽之間感覺沒有太嚴格的輩分等級之分，經常在一起隨便說笑
玩耍。
大姨媽的兒子國賓比我早出生一年，也是遠離爹媽，從小生長居住在姥姥
家，我倆整天在一塊連打帶鬧，分不出誰是哥哥誰是弟弟。
有段時間，我每天愛去六姥姥家，原因很簡單：那裏有件東西特別吸引我
的注意，那是一張放在牆壁上相框裏看似平常的黑白照片。這張三四厘米見方
的照片，看起來應當是國賓哥哥一歲左右的時候拍攝的。當時，在大姨媽懷抱
裏，牙齒沒出齊整的國賓哥哥脖子上掛個圍嘴，肚臍下麵穿條開襠褲，身後露
出類似倒扣香瓜瓢樣的兩小塊屁股蛋。照片最為別具一格、不同凡響之處在於
別人照相或者是衝著鏡頭歪頭展眉，露齒做笑，或者是閉緊嘴巴，收斂表情，
正襟危坐。照出來的哪怕不是花朵一般生動綻放的笑容可掬，起碼也是表情端莊、正眉正眼的標準形態。而在那個即將拍攝的關鍵時刻，國賓哥哥的舉動卻
異乎尋常。不但張開大嘴放聲痛哭，還拿出吃奶的氣力，抽出兩隻小手對著鏡頭
憤怒地狂揮亂舞、拚命抗議，好像要竭力擺脫媽媽的懷抱，去攫取打碎麵對的
那個長著四條細長腿、蒙著黑色麵紗的鬼怪勞什子。大姨媽生來骨骼勻稱，臉
頰豐盈，容顏姝麗，脾氣溫和。眼下突如其來的變故使她措手不及，神色慌亂，
顧不得整理淩亂的頭發，擦拭滿臉滴落的汗珠，隻能下意識地用一隻手奮力攬
住國賓哥哥的肚子，防止他萬一掙脫；另外一隻手伸展在半空中，似乎想按住那
兩隻胡亂揮舞的小胳膊，使之能夠暫時安頓下來，配合對麵的攝影師進行照片
的拍攝。姨媽的目光裏有急切，有無奈，還有憤恨和懊惱。總之，蘊涵極其豐富
微妙。攝影師觀察細致，技術嫻熟，選準角度，恰當把握時機，抓住了這個絕佳
的精彩瞬間，按動快門，加以定格。照片拍得黑白層次分明，畫麵清晰完整，神
態生動自然。不但國賓哥哥嘴裏初生的幾顆門牙粒粒清晰可見，而且連嗓子眼
裏櫻桃核大小倒掛懸垂的小舌頭，也被顯現得一清二楚。構圖完整，畫麵生動，
恰到好處地表現出嬰幼兒天真活潑的自然表情狀態，堪稱難得一見的傳世傑
作。為此，我打心眼裏羨慕國賓哥哥，在混沌未開的幼年時期就能留下這麼富於
動感的生動形象記憶，確實可喜可賀。
那天，我坐在相框下的茶幾邊上，和國賓哥哥一同看一本記述解放前活躍
在海南島上的瓊崖紅色娘子軍連女戰士們英勇不屈、頑強戰鬥故事的小人書。
由於以前，從一些年畫和海報宣傳畫上我們都多少領略過娘子軍戰士的颯爽英
姿。盡管小人書裏有很多字沒有學過，還不能完全認得，光看一個一個黑白的故
事畫麵，也大概可以弄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
國賓哥哥坐在茶幾前，手握書本，低頭隨意翻看。我不時仰起脖子，對著牆
壁上的那張照片發呆。自己暗暗想象著：假如此刻的他再度像照片裏那樣，咧
開大嘴，哇哇哇地號啕痛哭，又會是怎樣的一番景象呢？
這個時候，豔琴老姨和二姐兩個人宛如一串流星急火，從外麵闖了進來。
老姨進屋腳跟沒站穩，二話不說上前伸手一把，從國賓哥哥手裏奪過小人書。
接著，屁股一歪重重地坐到炕頭上，大著嗓門嚷嚷道：“來，給我先看看。書要
是有意思，我就親自給你們念念，你們幾個說好不好？”
聽見老姨主動說要給念書，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我們當然求之不
得。老姨寬鼻子，大眼睛，身材魁梧，性格爽朗，說話憨聲粗嗓，底氣十足。她四
肢發達，體格健壯，精力充沛，愛跑愛跳，在學校是田徑隊裏優秀的鉛球運動
員。另外，老姨不光外形體態高大，人生的目標定的也不低。她曾經不止一次地
拍著胸脯說過，自己天生具有統帥領導的傑出才能，最最看不起那些整天沒頭
沒腦、庸庸碌碌、渾渾噩噩的等閑之輩。不過，時至今日，老姨身上潛在的傑出
才能仍然沒有得到別人的認可，更沒有遇到大顯身手、施展發揮的機會。才略
滿腹、精力過剩的她不得不尋找一切時機來進行必要的演練和釋放。因此，放
學以後，回到家裏她就理所當然地成了我們這些晚輩裏的孩子頭。老姨平日裏
閑不住，不是召集大夥跳繩、踢毽子、打棒球，就是想法子率領我和國賓等一班
男孩子們在院子裏翻跟頭、撞拐子。而無論是做什麼把戲、玩什麼花樣，老姨都
要不失時機、當仁不讓地主動提出建議，由她親自擔當主要角色，全麵負責現
場籌劃指揮，專管發號施令。
這次她把小人書握在手裏，隨便刷刷翻了翻書頁，眼睛在字裏行間飛快地
左右來回橫掃了幾遍。身子一扭，抬腿脫掉鞋子，盤腿往炕頭裏蹭了蹭。放下書
本，雙手拍著大腿說道：“這本小人書啊，我當是什麼呢？見過。講的就是洪常
青、吳瓊花、娘子軍的那些事兒，還有個大壞蛋叫南霸天。過來，我給你們這些
小孩子們好好念念。你們可得記住，誰也不許亂說亂動，必須老老實實坐這兒，
豎起耳朵好好聽。知道嗎？”
按照吩咐，我們幾個趕忙跟著上炕，群星拱月一般湊到她身邊，恭恭敬敬
地等待。
老姨洋洋得意，神態倨傲起來。動手整理整理衣扣，按按胸脯，裝模作樣
擠出幾聲咳嗽。然後，鄭重其事地開始念起書來。
性子急的人，對一板一眼念書這樣的事情大多缺少足夠的耐心，老姨便
是。她放開嗓門讀沒多久，我就感覺聲音震耳，速度急促，讀出來的字句跟從機
關槍射出的子彈一樣，突突突突——連成一串，令人根本聽不清楚個數，當然直
接嚴重影響到對書本內容的理解。
國賓哥哥在一旁瞪著大眼睛，神色困惑不解，眼神茫然失據。盡管嘴唇輕微掀動了多次，舌頭在嘴唇邊遊移轉悠了好幾圈，卻始終沒敢說出一個“不”字
來。原因很簡單，他常年生活在老姨身邊，每天每日都要接受老姨的直接管製
和具體指導，早已磨礪出了謙恭忍耐的性格，加上平時聽不到什麼人給自己念
書，所以，即使心裏產生出一萬個不滿意的理由，也決然不敢當麵表達。與之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