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湖(1 / 3)

有時,對人類社會及其言談扯淡,對所有村中的友人們又都厭倦了,我便向西而漫遊,越過了慣常起居的那些地方,跑到這鄉鎮的更無人跡的區域,來到“新的森林和新的牧場”上;或當夕陽西沉時,到美港山上,大嚼其越橘和漿果,再把它們揀拾起來,以備幾天內的食用。水果可是不肯把它的色、香、味給購買它的人去享受的,也不肯給予為了出賣它而栽培它的商人去享受的。要享受那種色、香、味隻有一個辦法,然而很少人采用這個辦法。如果你要知道越橘的色、香、味,你得請問牧童和鷓鴣。從來不采越橘的人,以為已經嚐全了它的色、香、味,這是一個庸俗的謬見。從來沒有一隻越橘到過波士頓,它們雖然在波士頓的三座山上長滿了,卻沒有進過城。水果的美味和它那本質的部分,在裝上了車子運往市場去的時候,跟它的鮮麗一起給磨損了,它變成了僅僅是食品。隻要永恒的正義還在統治宇宙,沒有一隻純真的越橘能夠從城外的山上運到城裏來的。在我幹完了一天的鋤地工作之後,偶爾我來到一個不耐煩的侶伴跟前,他從早晨起就在湖上釣魚了,靜靜的,一動不動的,像一隻鴨子,或一張漂浮的落葉,沉思著他的各種各樣的哲學,而在我來到的時候,大致他已自認為是屬於修道院僧中的古老派別了。有一個老年人,是個好漁夫,尤精於各種木工,他很高興把我的屋子看作是為便利漁民而建築的屋子,他坐在我的屋門口整理釣絲,我也同樣高興。我們偶爾一起泛舟湖上,他在船的這一頭,我在船的另一頭;我們並沒有交換了多少話,因為他近年來耳朵聾了,偶爾他哼起一首聖詩來,這和我的哲學異常地和諧。我們的神交實在全部都是和諧的,回想起來真是美妙,比我們的談話要有意思得多,我常是這樣的,當找不到人談話了,就用槳敲打我的船舷,尋求回聲,使周圍的森林被激起了一圈圈擴展著的聲浪,像動物園中那管理群獸的人激動了獸群那樣,每一個山林和青翠的峽穀最後都發出了咆哮之聲。在溫和的黃昏中,我常坐在船裏弄笛,看到鱸魚遊泳在我的四周,好似我的笛音迷住了它們一樣,而月光旅行在肋骨似的水波上,那上麵還零亂地散布著破碎的森林。很早以前,我一次次探險似的來到這個湖上,在一些夏天的黑夜裏,跟一個同伴一起來;在水邊生了一堆火,吸引魚群,我們又在鈞絲鉤上放了蟲子作魚餌釣起了一條條鰵魚;這樣我們一直搞到夜深以後,才把火棒高高地拋擲到空中,它們像流星煙火一樣,從空中落進湖裏發出一些響亮的噝聲,便熄滅了,於是我們就突然在完全的黑暗之中摸索。我用口哨吹著歌,穿過黑暗,又上路口到人類的集名處。可是現在我已經在湖岸上有了自己的家。有時,在村中一個客廳裏待到他們一家子都要休息時,我就回到了森林裏;那時,多少是為了明天的夥食,我把子夜的時辰消耗在月光之下的垂釣之上,坐在一條船裏,聽梟鳥和狐狸唱它們的小夜曲,時時我還聽到附近的不知名的鳥雀發出尖厲的嘯聲。這一些經驗對我是很值得國憶和很寶貴的,在水深四十英尺的地方拋了錨,離岸約二三杆之遠,有時大約有幾千條小鱸魚和銀魚圍繞著我,它們的尾巴給月光下的水麵點出了無數的水渦;用了一根細長的麻繩,我和生活在四十英尺深的水底的一些神秘的夜間的魚打交道了,有時我拖著長六十英尺的釣絲,聽憑柔和的夜風把我的船兒在湖上漂蕩,我時不時地感到了微弱的震動,說明有一個生命在釣絲的那一端徘徊,卻又愚蠢地不能確定它對這盲目撞上的東西怎樣辦,還沒有完全下決心呢。到後來,你一手又一手,慢慢地拉起釣絲,而一些長角的鰵魚一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一邊扭動著身子,給拉到了空中。特別在黑暗的夜間,當你的思想馳騁在廣大宇宙的主題上的時候,而你卻感到這微弱的震動,打斷了你的夢想,又把你和大自然聯結了起來,這是很奇怪的。我仿佛會接著把釣絲往上甩,甩到天空裏去,正如我同時把釣絲垂人這密度未必更大的水的元素中去的情況一樣。這樣我像是用一隻釣鉤而捉住了兩條魚。瓦爾登的風景是卑微的,雖然很美,卻並不是宏偉的,不常去遊玩的人,不住在它岸邊的人未必能被它吸引住:但是這一個湖以深邃和清澈著稱,值得給予突出的描寫。這是一個明亮的深綠色的湖,半英裏長,圓周約一英裏又四分之三,麵積約六十一英畝半;它是鬆樹和橡樹林中央的歲月悠久的老湖,除了雨和蒸發之外,還沒有別的來龍去脈可尋。四周的山峰突然地從水上升起,到四十至八十英尺的高度,但在東南麵高到一百英尺,而東邊更高到一百五十英尺,其距離湖岸,不過四分之一英裏及三分之一英裏。山上全部都是森林。所有我們康科德地方的水波,至少有兩種顏色,一種是站在遠處望見的,另一種,更接近本來的顏色,是站在近處看見的。第一種更多地靠的是光,根據天色變化。在天氣好的夏季裏,從稍遠的地方望去,它呈現了蔚藍顏色,特別在水波蕩漾的時候,但從很遠的地方望去,卻是一片深藍。在風暴的天氣下,有時它呈現出深石板色。海水的顏色則不然,據說它這天是藍色的,另一天卻又是綠色了,盡管天氣連些微的可感知的變化也沒有。我們這裏的水係中,我看到當白雪覆蓋這一片風景時,水和冰幾乎都是草綠色的。有人認為,藍色“乃是純潔的水的顏色,無論那是流動的水,或凝結的水”。可是,直接從一條船上俯看近處湖水,它又有著非常之不同的色彩。甚至從同一個觀察點,看瓦爾登是這會兒藍,那忽兒綠。置身於天地之間,它分擔了這兩者的色素。從山頂上看,它反映天空的顏色,可是走近了看,在你能看到近岸的細砂的地方,水色先是黃澄澄的,然後是淡綠色的了,然後逐漸地加深起來,直到水波一律地呈現了全湖一致的深綠色。卻在有些時候的光線下,便是從一個山頂望去,靠近湖岸的水色也是碧綠得異常生動的。有人說,這是綠原的反映;可是在鐵路軌道這兒的黃沙地帶的襯托下,也同樣是碧綠的,而且,在春天,樹葉還沒有長大,這也許是太空中的蔚藍,調和了黃沙以後形成的一個單純的效果。這是它的虹色彩圈的色素。也是在這一個地方,春天一來,冰塊給水底反射上來的太陽的熱量,也給土地中傳播的太陽的熱量溶解了,這裏首先溶解成一條狹窄的運河的樣子,而中間還是凍冰。在晴朗的氣候中,像我們其餘的水波,激湍地流動時,波平麵是在九十度的直角度裏反映了天空的,或者因為太光亮了,從較遠處望去,它比天空更藍些;而在這種時候,泛舟湖上,四處眺望倒影,我發現了一種無可比擬、不能描述的淡藍色,像浸水的或變色的絲綢,還像青鋒寶劍,比之天空還更接近天藍色,它和那波光的另一麵原來的深綠色輪番地閃現,那深綠色與之相比便似乎很混濁了。這是一個玻璃似的帶綠色的藍色,照我所能記憶的,它仿佛是冬天裏,日落以前,西方烏雲中露出的一角晴天。可是你舉起一玻璃杯水,放在空中看,它卻毫無顏色,如同裝了同樣數量的一杯空氣一樣。眾所周知,一大塊厚玻璃板便呈現了微綠的顏色,據製造玻璃的人說,那是“體積”的關係,同樣的玻璃,少了就不會有顏色了。瓦爾登湖應該有多少的水量才能泛出這樣的綠色呢,我從來都無法證明。一個直接朝下望著我們的水色的人所見到的是黑的,或深棕色的,一個到河水中遊泳的人,河水像所有的湖一樣,會給他染上一種黃顏色;但是這個湖水卻是這樣地純潔,遊泳者會白得像大理石一樣,而更奇怪的是,在這水中四肢給放大了,並且給扭曲了,形態非常誇張,值得讓米開朗琪羅來作一番研究。水是這樣的透明,二十五至三十英尺下麵的水底都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赤腳踏水時,你看到在水麵下許多英尺的地方有成群的鱸魚和銀魚,大約隻一英寸長,連前者的橫行的花紋也能看得清清楚楚,你會覺得這種魚也是不願意沾染紅塵,才到這裏來生存的。有一次,在冬天裏,好幾年前了,為了釣梭魚,我在冰上挖了幾個洞,上岸之後,我把一柄斧頭扔在冰上,可是好像有什麼惡鬼故意要開玩笑似的,斧頭在冰上滑過了四五杆遠,剛好從一個窟窿中滑了下去,那裏的水深二十五英尺,為了好奇,我躺在冰上,從那窟窿裏望,我看到了那柄斧頭,它偏在一邊頭向下直立著,那斧柄筆直向上,順著湖水的脈動搖搖擺擺,要不是我後來又把它吊了起來,它可能就會這樣直立下去,直到木柄爛掉為止。就在它的上麵,用我帶來的鑿冰的鑿子,我又鑿了一個洞,又用我的刀,割下了我看到的附近最長的一條赤楊樹枝,我做了一個活結的繩圈,放在樹枝的一頭,小心地放下去,用它套住了斧柄凸出的地方,然後用赤楊枝旁邊的繩子一拉,這樣就把那柄斧頭吊了起來。湖岸是由一長溜像鋪路石那樣的光滑的圓圓的白石組成的;除一兩處小小的沙灘之外,它陡立著,縱身一躍便可以跳到一個人深的水中;要不是水波明淨得出奇,你決不可能看到這個湖的底部,除非是它又在對岸升起。有人認為它深得沒有底。它沒有一處是泥濘的,偶爾觀察的過客或許還會說,它裏麵連水草也沒有一根;至於可以見到的水草,除了最近給上漲了的水淹沒的、並不屬於這個湖的草地以外,便是細心地查看也確實是看不到菖蒲和蘆葦的,甚至沒有水蓮花,無論是黃色的或是白色的,最多隻有一些心形葉子和河蓼草,也許還有一兩張眼子菜;然而,遊泳者也看不到它們;便是這些水草,也像它們生長在裏麵的水一樣的明亮而無垢。岸石伸展入水,隻一二杆遠,水底已是純粹的細沙,除了最深的部分,那裏總不免有一點沉積物,也許是腐朽了的葉子,多少個秋天來,落葉被刮到湖上,另外還有一些光亮的綠色水苔,甚至在深冬時令拔起鐵錨來的時候,它們也會跟著被拔上來的。我們還有另一個這樣的湖,在九畝角那裏的白湖,在偏西兩英裏半之處;可是以這裏為中心的十二英裏半徑的圓周之內,雖然還有許多的湖沼是我熟悉的,我卻找不出第三個湖有這樣的純潔得如同井水的特性。大約曆來的民族都飲用過這湖水,豔羨過它並測量過它的深度,而後他們一個個消逝了,湖水卻依然澄清,發出綠色。一個春天也沒有變化過!也許遠在亞當和夏娃被逐出伊甸樂園時,那個春晨之前,瓦爾登湖已經存在了,甚至在那個時候,隨著輕霧和一陣陣的南鳳,飄下了一陣柔和的春雨,湖麵不再平靜了,成群的野鴨和天鵝在湖上遊著,它們一點都沒有知道逐出樂園這一回事,能有這樣純粹的湖水真夠滿足啦。就是在那時候,它已經又漲,又落,純清了它的水,還染上了現在它所有的色澤,還專有了這一片天空,成了世界上唯一的一個瓦爾登湖,它是天上露珠的蒸餾器。誰知道,在多少篇再沒人記得的民族詩篇中,這個湖曾被譽為喀斯泰裏亞之泉?在黃金時代裏,有多少山林水澤的精靈曾在這裏居住?這是在康科德的冠冕上的第一滴水明珠。第一個到這個湖邊來的人們可能留下過他們的足跡。我曾經很驚異地發現,就在沿湖被砍伐了的一個濃密的森林那兒,峻削的山崖中,有一條繞湖一匝的狹窄的高架的小徑,一會兒上,一忽兒下,一會兒接近湖,一忽兒又離遠了一些,它或許和人類同年,土著的獵者,用腳步走出了這條路來,以後世世代代都有這片土地上的居住者不知不覺地用腳走過去。冬天,站在湖中央,看起來這就更加清楚,特別在下了一陣小雪之後,它就成了連綿起伏的一條白線,敗草和枯枝都不能夠掩蔽它,許多地點,在四分之一英裏以外看起來還格外清楚,但是夏天裏,便是走近去看,也還是看不出來。可以說,雪花用清楚的白色的浮雕又把它印刷出來了。但願到了將來,人們在這裏建造一些別墅的裝飾庭園時,還能保留這一殘跡。湖水時漲時落,但是有沒有規律,如有規律,又是怎樣的周期,誰也不知道,雖然有不少人,照常要裝作是知道的。冬天的水位通常要高一些,夏天的總低一些,但水位與天氣的幹燥潮濕卻沒有關係。我還記得,何時水退到比我住在那兒的時候低了一兩英尺,何時又漲高了至少有五英尺。有一個狹長的沙洲伸展到湖中,它的一麵是深水,離主岸約六杆,那大約是一八二四年,我曾在上麵煮開過一壺雜燴,可是一連二十五年水淹沒了它,我無法再去煮什麼了;另一方麵,當我告訴我的朋友們說,數年之後,我會經常垂鈞在森林中的那個僻隱的山凹裏,駕一葉扁舟,在離開他們現在看得見的湖岸約十五杆的地方,那裏早已成為一片草地了,他們常常聽得將信將疑。可是,兩年來,湖一直在漲高,現在,一八五二年的夏天,比我居住那兒的時候已經高出五英尺,相當於三十年之前的高度,在那片草地上又可以垂釣了。從外表看,水位已漲了六七英尺,但是從周圍的山上流下來的水量實際上不多,漲水一定是由於影響它深處泉源的一些原因。同一個夏天裏水又退了。驚人的是這種漲落,不管它有否周期,卻需要好幾年才能夠完成。我觀察到一次漲,又部分地觀察了兩次退,我想在十二或十五年後,水位又要降落到我以前知道的地方。偏東一英裏,茀靈特湖有泉水流入,又流水出去,是激蕩漲落的,而一些介乎中間的較小的湖沼卻和瓦爾登湖同進退,最近也漲到了它們的最高的水位,時間與後者相同。根據我的觀察所及,白湖的情形也如此。間隔很久的瓦爾登湖的漲落至少有這樣一個作用:在最高的水位維持了一年左右,沿湖步行固然困難了,但自從上一次水漲以來,沿湖生長的灌木和蒼鬆,白樺,榿木,白楊等樹木都給衝刷掉了,等它水位退下,就留下一片幹淨的湖岸,它不像別的湖沼和每天水位漲落的河流,它在水位最低時,湖岸上反而最清潔。在我屋邊的那湖岸上,一排十五英尺高的蒼鬆給衝刷了,仿佛給杠杆掀倒了似的,這樣製止了它們的侵占;那樹木的大小恰好說明了上次水位上漲到這個高度迄今有了多少年。用這樣的漲落方式,湖保持了它的擁有湖岸的權利,湖岸這樣被刮去了胡須,樹木不能憑著所有權來占領它。湖的舌頭舔著,使胡子生長不出來。它時時要舔舔它的麵頰。當湖水漲得最高時,榿木,柳樹和楓樹從它們的淹在水裏的根上伸出來大量纖維質的紅根須,長達數英尺,離地有三四英尺高,想這樣來保護它們自己;我還發現了,那些在岸邊高處的漿果,通常是不結果實的,但在這種情況下,卻就有了豐收。湖岸怎麼會鋪砌得這樣整齊,有人百思不得其解,鄉鎮上的人都聽到過傳說,最年老的人告訴我說,他們是在青年時代聽來的——在古時候,正當印第安人在一個小山上舉行狂歡慶典,小山忽然高高升到天上,就像湖現在這樣深深降人地下,據說他們做了許多不敬神的行為,其實印第安人從沒有犯過這種罪,正當他們這樣褻讀神明的時候,山嶽震撼,大地突然間沉下去,隻留下了一個印第安女子,名叫瓦爾登,她逃掉了性命,從此這湖沿用了她的名字。據揣想是在山嶽震撼時,這些圓石滾了下來,鋪成了現在的湖岸。無論如何,這一點可以確定,以前這裏沒有湖,現在卻有了一個;這一個印第安神話跟我前麵說起過的那一位古代的居民是毫無抵觸的,他清清楚楚地記得他初來時,帶來一根魔杖,他看到草地上升起了一種稀薄的霧氣,那根榛木杖就一直指向下麵,直到後來他決定挖一口井。至於那些石子呢,很多人認為它們不可能起固於山的波動;據我觀察,四周的山上有很多這樣的石子,因此人們不能不在鐵路經過的最靠近那湖的地方在兩邊築起牆垣;而且湖岸愈是陡削的地方,石子愈是多;所以,不幸的是,這對於我不再有什麼神秘了。我猜出了鋪砌的人來了。如果這個湖名不是由當地一個叫薩福隆·瓦爾登的英國人的名字化出來的後,——那末,我想瓦爾登湖原來的名字可能是圍而得湖。湖對於我,是一口挖好的現成的井。一年有四個月水是冰冷的,正如它一年四季的水是純淨的;我想,這時候它就算不是鄉鎮上最好的水,至少比得上任何地方的水。在冬天裏,暴露在空氣中的水,總比那些保暖的泉水和井水來得更冷。從下午五點直到第二天,一八四六年三月六日正午,在我靜坐的房間內,寒暑表溫度時而是華氏六十五度,時而是七十度,一部分是因為太陽曾照在我的屋脊上,而從湖中汲取的水,放在這房子裏,溫度隻四十二度,比起村中最冷的一口井裏當場汲取的井水還低了一度。同一天內,沸泉溫度是四十五度,那是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