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春 天(1 / 3)

掘冰人的大量挖掘,通常使得一個湖沼的冰解凍得早一些;因為即使在寒冷的氣候中,給風吹動了的水波,都能夠消蝕它周圍的冰塊。可是這一年,瓦爾登沒有受到這種影響,因為它立刻穿上了新的一層厚冰,來替代那舊的一層。這一個湖,從不像鄰近的那些湖沼的冰化得那樣早,因為它深得多,而且底下並沒有流泉經過,來溶化或耗損上麵的冰。我從沒有見它在冬天裏爆開過;隻除了一八五二——一八五三年的冬季,那個冬季給許多湖沼這樣嚴重的一次考驗。它通常在四月一口開凍,比茀靈特湖或美港遲一星期或十天,從北岸,和一些淺水的地方開始,也正是那裏先行凍結起來的。它比附近任何水波更切合時令,指示了季節的絕對進度,毫不受溫度變幻不定的影響。三月裏嚴寒了幾天,便能延遲其他湖沼的開凍日了,但瓦爾登的溫度卻幾乎沒有中斷地在增高。一八四七年三月六日,一隻溫度表(禁止)瓦爾登湖心,得三十二度,或冰點,湖岸附近,得三十三度;同日,在弗靈特湖心,得三十二度半;離岸十二杆的淺水處,在一英尺厚的冰下麵,得三十六度。後者湖中,淺水深水的溫度相差三度半,而事實上這一個湖大部分都是淺水,這就可以說明為什麼它的化冰日期要比瓦爾登早得多了。那時,最淺水中的冰要比湖心的冰薄上好幾英寸。仲冬,反而是湖心最溫暖,那兒的冰最薄。同樣,夏季裏在湖岸附近,涉水而過的人都知道的,靠湖沼的水要溫暖得多,尤其是隻三、四英寸水的地方,遊泳出去遠了一點,深水的水麵也比深水深處溫暖得多。而在春天,陽光不僅在溫度逐漸增加的天空與大地上發揮它的力量,它的熱量還透過了一英尺或一英尺以上的厚冰,在淺水處更從水底反射到上麵,使水波溫暖了,並且溶化了冰的下部,同時從上麵,陽光更直接地溶化了冰,使它不均勻了,凸起了氣泡,升上又降下,直到後來全部成了蜂窩,到最後一陣春雨,它們全部消失。冰,好比樹木一樣,也有紋理,當一個冰塊開始溶化,或蜂窩化了,不論它在什麼地位,氣泡和水麵總是成直角地相連的。在水麵下有一塊突出的岩石或木料時,它們上麵的冰總要薄得多,往往給反射的熱力所溶解;我聽說,在劍橋曾有過這樣的試驗,在一個淺淺的木製的湖沼中凍冰,用冷空氣在下麵流過,使得上下都可以發生影響,而從水底反射上來的太陽的熱量仍然可以勝過這種影響。當仲冬季節下了一陣溫暖的雨,溶解了瓦爾登湖上帶雪的冰,隻在湖心留著一塊黑色而堅硬的透明的冰,這就會出現一種腐化的,但更厚的自冰,約一杆或一杆多闊,沿湖岸都是,正是這反射的熱量所形成的。還有是我已經說起過的,冰中間的氣泡像凸透鏡一樣從下麵起來溶解冰。

這一年四季的現象,每天在湖上變化著,但規模很小。一般說來,每天早晨,淺水比深水溫暖得更快,可是到底不能溫暖得怎樣,而每天黃昏,它卻也冷得更快,直到早晨。一天正是一年的縮影。夜是冬季,早晨和傍晚是春秋,中午是夏季。冰的爆裂聲和隆隆聲在指示著溫度的變化。一八五0年二月二十四日,一個寒冷的夜晚過去後,在令人愉快的黎明中,我跑到茀靈特湖去消磨這一天,驚異地發現我隻用斧頭劈了一下冰,便像敲了鑼一樣,聲音延展到好幾杆遠,或者也可以說,好像我打響了一隻繃得緊緊的鼓。太陽升起以後大約一個小時,湖感受到斜斜地從山上射下來的陽光的熱力了,開始發出隆隆的聲響;它伸懶腰,打嗬欠,像一個才醒過來的人,鬧聲漸漸越來越響,這樣繼續了三四個小時。正午是睡午覺的時候,可是快到傍晚的時候,太陽收回它的影響,隆隆聲又響起來了。在正常的天氣中,每天,湖發射了它的黃昏禮炮,很有定時。隻是在正午,裂痕已經太多,空氣的彈性也不夠,所以它完全失去了共鳴,魚和麝鼠大約都不會聽到而被震動得呆住的。漁夫們說,“湖的雷鳴”嚇得魚都不敢咬鉤了。湖並不是每晚都打雷的,我也不知道該什麼時候期待它的雷鳴,可是,雖然我不能從氣候中感到什麼不同,有時還是響起來了。誰想得到這樣大,這樣冷,這樣厚皮的事物,竟然這樣的敏感?然而,它也有它的規律,它發出雷聲是要大家服從它,像蓓蕾應該在春天萌芽一樣。周身贅疣的大地生機蓬勃。對於大氣的變化,最大的湖也敏感得像管往中的水銀。

吸引我住到森林中來的是我要生活得有閑暇,並有機會看到春天的來臨。最後,湖中的冰開始像蜂房那樣了,我一走上去,後跟都陷進去了。霧,雨,溫暖的太陽慢慢地把雪溶化了;你感覺到白晝已延長得多,我看到我的燃料已不必增添,盡夠過冬,現在已經根本不需要生個旺火了。我注意地等待著春天的第一個信號,傾聽著一些飛來鳥雀的偶然的樂音,或有條紋的鬆鼠的啁啾,因為它的儲藏大約也告罄了吧,我也想看——看土撥鼠如何從它們冬蟄的地方出現。三月十三日,我已經聽到青鳥、籬雀和紅翼鶇,冰那時卻還有一英尺厚。因為天氣更溫暖了,它不再給水衝掉,也不像河裏的冰那樣地浮動,雖然沿岸半杆闊的地方都已經溶化,可是湖心的依然像蜂房一樣,飽和著水,六英寸深的時候,還可以用你的腳穿過去;可是第二天晚上,也許在一陣溫暖的雨和緊跟著的大霧之後,它就全部消失,跟著霧一起走掉,迅速而神秘地給帶走了。有一年,我在湖心散步之後的第五天,它全部消隱了。一八四五年,瓦爾登在四月一日全部開凍;四六年,三月二十五日;四七年,四月八日;五一年,三月二十八日;五二年,四月十八日;五三年,三月二十三日;五四年,大約在四月七日。

凡有關於河和湖的開凍,春光之來臨的一切瑣碎事,對我們生活在這樣極端的氣候中的人,都是特別地有趣的。當比較溫和的日子來到的時候,住在河流附近的人,晚間能聽到冰裂開的聲響,驚人的吼聲,像一聲大炮,好像那冰的鎖鏈就此全都斷了,幾天之內,隻見它迅速地消溶。正像鱷魚從泥土中鑽了出來,大地為之震動。有一位老年人,是大自然的精密的觀察家,關於大

自然的一切變幻,似乎他有充分的智慧,好像他還隻是一個孩子的時候,大自然給放在造船台上,而他也幫助過安置她的龍骨似的,——他現在已經成長了,即使他再活下去,活到瑪土撒拉那樣的年紀,也不會增加多少大自然的知識了。他告訴我,有一個春季的日子裏,他持槍坐上了船,想跟那些野鴨進行競技,——聽到他居然也對大自然的任何變幻表示驚奇,我感到詫異,

因為我想他跟大自然之間一定不會有任何秘密了。那時草原上還有冰,可是河裏完全沒有了,他毫無阻礙地從他住的薩德伯裏地方順流而下,到了美港湖,在那裏,他突然發現大部分還是堅實的冰。這是一個溫和的日子,而還有這樣大體積的冰殘留著,使他非常驚異。因為看不到野鴨,他把船藏在北部,或者說,湖中一個小島的背後,而他自己則躲在南岸的灌木叢中,等待它們。離岸三四杆的地方,冰已經都溶化掉了,有著平滑而溫暖的水,水底卻很泥濘,這正是鴨子所喜愛的,所以他想,不久一定會有野鴨飛來。他一動不動地躺臥在那裏,大約已有一個小時了,他聽到了一種低沉,似乎很遠的聲音,出奇地偉大而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那是從來沒有聽到過的,慢慢地上漲而加強,仿佛它會有一個全宇宙的,令人難忘的音樂尾聲一樣,一種溫鬱的激撞聲和吼聲,由他聽來,仿佛一下子大群的飛禽要降落到這裏來了,於是他抓住了槍,急忙跳了起來,很是興奮;可是他發現,真是驚奇的事,整整一大塊冰,就在躺臥的時候卻行動起來了,向岸邊流動,而他所聽到的正是它的邊沿摩擦湖岸的粗厲之聲,——起先還比較的溫和,一點一點地咬著,碎落著,可是到後來卻沸騰了,把它自己撞到湖岸上,冰花飛濺到相當的高度,才又落下而複歸於平靜。

終於,太陽的光線形成了直角,溫暖的風吹散了霧和雨,更溶化了湖岸上的積雪,霧散後的太陽,向著一個褐色和白色相間隔的格子形的風景微笑,而且熏香似的微霧還在繚繞呢。旅行家從一個小島嶼尋路到另一個小島嶼,給一千道淙淙的小溪和小澗的音樂迷住了,在它們的脈管中,冬天的血液暢流,從中逝去。

除了觀察解凍的泥沙流下鐵路線的深溝陡坡的形態以外,再沒有什麼現象更使我喜悅的了,我行路到村中去,總要經過那裏,這一種形態,不是常常能夠看到像這樣大的規模的,雖然說,

自從鐵路到處興建以來,許多新近曝露在外的鐵路路基都提供了這種合適的材料。那材料是各種粗細不同的細沙,顏色也各不相同,往往還要包含一些泥土。當霜凍到了春天裏又重新湧現的時候,甚至還在冬天冰雪未溶將溶的時候呢,沙子就開始流下陡坡了,好像火山的熔岩,有時還穿透了積雪而流了出來,泛濫在以前沒有見過沙子的地方。無數這樣的小溪流,相互地疊起,交叉,展現出一種混合的產物,一半服從著流水的規律,一半又服從著植物的規律。因為它流下來的時候,那狀態頗像萌芽發葉,或藤蔓的蔓生,造成了許多軟漿似的噴射,有時深達一英尺或一英尺以上,你望它們的時候,形態像一些苔蘚的條裂的、有裂片的、疊蓋的葉狀體;或者,你會想到珊瑚,豹掌,或鳥爪,或人腦,或髒腑,或任何的分泌。這真是一種奇異的滋育,它們的形態和顏色,或者我們從青銅器上看到過模仿,這種建築學的枝葉花簇的裝飾比古代的茛苕葉,菊苣,常春藤,或其他的植物葉更古,更典型;也許,在某種情形之下,會使得將來的地質學家百思不得其解了。這整個深溝給了我深刻的印象,好像這是一個山洞被打開而鍾乳石都曝露在陽光之下。沙子的各種顏色,簡直是豐富,悅目,包含了鐵的各種不同的顏色,棕色的,灰色的,黃色的,紅色的。當那流質到了路基腳下的排水溝裏,它就平攤開來而成為淺灘,各種溪流已失去了它們的半圓柱形,越來越平坦而廣闊了,如果更濕潤一點,它們就更加混和在一起,直到它們形成了一個幾乎完全平坦的沙地,卻依舊有千變萬化的、美麗的色調,其中你還能看出原來的植物形態;直到後來,到了水裏,變成了沙岸,像一些河口上所見的那樣,這時才失去植物的形態,而變為溝底的粼粼波紋。

整個鐵路路基約二十英尺到四十英尺高,有時給這種枝葉花簇的裝飾所覆蓋,或者說,這是細沙的裂痕吧,在其一麵或兩麵都有,長達四分之一英裏,這便是一個春日的產品。這些沙泥枝葉的驚人之處,在於突然間就構成了。當我在路基的一麵,因為太陽是先照射在一麵的,看到的是一個毫無生氣的斜麵,而另外的一麵上,我卻看到了如此華麗的枝葉,它隻是一小時的創造,我深深地被感動了,仿佛在一種特別的意義上來說,我是站在這個創造了世界和自己的大藝術家的畫室中,——跑到他正在繼續工作的地點去,他在這路基上嬉戲,以過多的精力到處畫下了他的新穎的圖案。我覺得我仿佛和這地球的內髒更加接近起來,因為流沙呈葉形體,像動物的心肺一樣。在這沙地上,你看到會出現葉子的形狀。難怪大地表現在外麵的形式是葉形了,因為在它內部,它也在這個意念之下勞動著。原子已經學習了這個規律,而孕育在它裏麵了。高掛在樹枝上的葉子在這裏看到它的原形了。無論在地球或動物身體的內部,都有潤濕的,厚厚的葉,這一個字特別適用於肝,肺和脂肪葉(它的字源,labor,lapsus,是飄流,向下流,或逝去的意思;globus,是1obe(葉),globe(地球)的意思;更可以化出lap(疊蓋),flap(扁寬之懸垂物)和許多別的字〕,而在外表上呢,一張幹燥的薄薄的leaf(葉子),便是那f音,或V音,都是一個壓縮了的幹燥的b音。葉片lobe這個字的輔音是lb,柔和的b音(單葉片的,B是雙葉片的)有流音l陪襯著,推動了它。在地球globe一個字的glb中,g這個喉音用喉部的容量增加了字麵意義。鳥雀的羽毛依然是葉形的,隻是更幹燥,更薄了。這樣,你還可以從土地的粗笨的蠐螬進而看到活潑的,翩躚的蝴蝶。我們這個地球變幻不已,不斷地超越自己,它也在它的軌道上撲動翅膀。甚至冰也是以精致的晶體葉子來開始的,好像它流進一種模型翻印出來的,而那模型便是印在湖的鏡麵上的水草的葉子。整個一棵樹,也不過是一張葉於,而河流是更大的葉子,它的葉質是河流中間的大地,鄉鎮和城市是它們的葉腋上的蟲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