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不清是從幾歲起,爹就準許我們出去遊乞巧。每年七月初七,我們秦氏四兄妹,許氏兄妹二人,外加盛琰一個,就展開了七人乞巧遊。晚間,從家裏興高采烈的出來,可以看見淥城漸漸暗下來的天,漸漸閃爍起來的星子,和快要圓滿的明月。
我們先要去逛燈市,再從燈市口乘一艘小船,順著秦淮漂流而下,約莫個把時辰,在下麵的風月小港下,再悠悠緩緩地走回去。
燈市且不說,先說說在秦淮上,船是各式各樣的。最地道的是七板子,顧名思義為七塊板做了船底,不過對我們來說太過簡易了;畫舫數不勝數,漫江亮透;更大一點的船坐二三十人,很少有以個人名義租的。
我們通常在船篷裏麵玩耍打鬧,打牌,聊天,玩遊戲,講故事。有時悶了,我也喜歡站在甲板上,看天看水看月兒,再望望兩岸的風景。
我會跪在欄杆前,聽他們溫暖的笑聲,聽身下汩汩的清柔水聲,聽遠處高樓傳來的歌女的歌聲。沐浴在簾子後麵鑽出的橘紅色燈光中,任江風吹拂,好像所有江岸燈火都變成耀眼的碎寶石散落在高遠深沉的天幕下。船夫老何撐船的背影彎成了一張弓,在那一邊的甲板上凝成一條墨色的線。
每每此時,我都會感到一種包容,我被一種柔軟而有力的東西包裹,能安心地放下所有,靜靜地發呆。發呆也是一種享受。
有時,我們的船會在河中央停下,那是歌妓的七板兒,為首的夥計跨船而來,遞過一張歌折子,道:“公子小姐們,點兩出罷。”
這時,通常是鍾陽哥哥和官晴做東,很多費用都是他們承擔,有時我們不想聽,也會婉拒他們。隻是那夥計帶著失望的神色回去時,我總能想象到對麵船上姑娘的歎息。
有一件很有趣的事:也不知是幾年前的一個乞巧,我獨自一人在船頭無所事事時,看見一座精致的建築,上麵掛了兩三盞紅色的燈籠,隨風飄搖,好不雅致。許是一家小店?它的正門對著裏麵的小巷,臨江卻開了數扇小窗。我趴在木頭扶手上,眼前一亮,一扇小窗緩緩開啟,一位紅衣妖嬈的絕色女子立於窗後。
我此生從未見過這樣美的女子。她不同於娘的溫柔和雅,不同於二姐的端莊靜華,不同於三姐的嬌美俏麗,更不似其他姑娘的娟秀淳樸。她美則美得張揚妖豔,一身紅裳欲燃,黑發如瀑布般垂落於胸前,娥眉玉鼻,鳳目朱唇,目光如火,唇色欲燃,精致的下頷線條飛揚,膚色如玉般讓人舒服。我正沉醉在這女子的傾城容顏中,雙手抓在欄杆上仰頭望著她,一動不動,就算江麵倒映的月光浮動,晃得我的眼有些難受,我也毫不避諱地看著她,半晌,笑容燦爛的對那邊做口型:你真美!不巧的是,樓下有幾位華衣公子哥對她吆喝起來。
那女子並未搭理他們,似輕輕一笑,轉身進了屋,窗也合上了。我有些失望,看著那小樓越來越遠,漸漸消失在瀲灩的波光中。
下一個乞巧,我又遇見了她。這回她身著對襟紅裙,胸襟繡著大朵大朵豔麗的薔薇,映得人麵粉紅,風情萬種。她朱唇輕啟,似乎說了句什麼。她斜斜倚靠在窗邊,神情慵懶。我並未對家人說起她,因為她在他們眼中似乎是不好的女子。
接下來的乞巧,我與那女子似乎達成了默契,每年七月七日,她都在窗口站立,而我乘舟而過,與她對望片刻。我不知世事神奇至斯,巧合至斯,還是造化弄人,我對自己說,將來有機會,定要去那邊跟她說幾句話才好。
今年的乞巧同樣值得期待,明早我們將會去河邊聽戲——因為每次人都多得基本看不清,然後回來吃午飯,睡覺,下午和姐姐們坐在一起做絡子,晚飯後去逛燈會。
下午晚些時候,下了一場小雨,不過很快就放晴了。到了傍晚,地麵已經幹的差不多了。
爹爹帶著我們四個出門散步,娘留在家中。我家沒有仆人,出門連個看門的人都沒有。常有鄰居上門來找我家借個油鹽醬醋什麼的,娘又不愛出門走動,就留在家了。
秦淮靜靜地流淌,無言而溫柔,多少歲月淡去,她仍波瀾不驚。我低頭走著,小心地避開地上的積水,看見水麵一角我淺淺的裙裾。
爹爹帶我們走上石橋。遠處飄忽的淡金色雲絮,慢慢收住了肆意的陽光,天色漸暗了。爹緩緩對我們說道:“你們看清楚了,這條河水叫秦淮,是與我們一個姓氏的。”
三姐馬上插嘴進來:“爹爹少誑人了,騙騙四妹還差不多。我可是知道河流無姓的。”
我不服氣道:“什麼叫騙騙我還差不多?三姐你太欺負人了吧!世間萬物皆有靈性,這河水怎不能就有名有姓!”
三姐紅唇一嘟,一雙杏眼登時不甘示弱地瞪過來。二姐見我們大有吵起來的架勢,連忙拉住三姐,示好地搖搖她的手臂柔聲說:“好了好了,你們別鬧了,聽爹爹把話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