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逝的遊戲
名家
作者:趙鈞海
打 尜 尜
寶寬有一個漂亮而耐玩的尜尜。那是他哥繼寬做的。繼寬不僅做尜尜手藝精良,而且打尜尜也最牛氣,所以就成了娃娃頭。我一直仰視繼寬,暗想,再過兩年,我也要成為他那樣的娃娃頭。繼寬雖然隻大我四歲,但沉穩,老練,智勇雙全,什麼都懂,什麼都會。這幫孩子若有磕磕絆絆,繼寬一句話,矛盾就消解了,握手言和。繼寬的地位是自然形成的,他從未說過他要當娃娃頭。我們就跟他學打尜尜。
放寒假是打尜尜的最佳時節。那種兩頭尖中間粗的玩具,有一種神奇的力量,它將我們一幫孩子自然而然聚集在一塊。大人們說,那是一種古老的玩具,明朝大耳朵皇帝朱元璋就玩得出神入化,如魚得水。我不知道朱元璋是誰,但我喜歡打尜尜。我愛和寶寬一起打尜尜。寶寬的尜尜,兩頭光滑中間渾圓,潤澤,沉實,木質堅硬,手感適度。擊打它的尖,它就會利落地彈跳,翻滾,迅捷,脆響,一切都在預料之中,仿佛知曉你的用意,朝著目標,跳躍、飛旋,默契而灑脫,掌控就在你的舉手投足之間。我們都把寶寬的尜尜叫尜尜王。繼寬雖然很牛氣,但他並不總和我們小蝦小蟹們廝混在一起,他挺忙,隻要參加,他就準贏,就會坐莊到最後,如若沒有他,我們就像一群沒頭的蒼蠅,嗡嗡嚶嚶鳴叫著,亂糟糟如一團麻。我渴望繼寬出現,又怕繼寬出現。沒有繼寬,我與寶寬會爭得你死我活,又常常兩敗俱傷。從太陽灰蒙蒙地隱現,一直玩到太陽又灰蒙蒙地西斜。冬天的太陽小而且冰冷模糊,完全沒有夏天的溫暖與光熱。一幫小男孩們就看我和寶寬對決,臉都凍得紅撲撲的,但摘下棉帽子,頭頂就冒著一團白白的霧氣。我們玩著,往往被大人們喊叫名字才戀戀不舍地回返,而且常常被叫好幾遍,也不回應,就像沒有聽見一樣。誰都知道,那是裝的。一不留神,就有母親提著木棍找來了,老遠嘴裏就罵著髒話,於是就見那家的孩子飛快地逃跑,若是頑皮的,還做著鬼臉。我們悵然若失地看,沮喪地收拾尜尜。我一直夢想有一個與寶寬一樣精美的尜尜。
繼寬不在的時候,我和寶寬的對決就有了博弈的味道。我們用木板在地上劃一個圓圈,圓圈就是大本營。圓圈裏,甲方用木板側麵對準尜尜一頭敲擊,待尜尜彈跳起來,就乘勢用木板狠狠擊打尜尜身體,將尜尜打到很遠很遠的地方,乙方就跑步去找尜尜,找到後乙方就將尜尜投向圓圈,如若投進圈內就算乙方贏,如若投不進圓圈,甲方就在尜尜的新落點上,再敲擊尜尜的尖,使其彈跳起來,擊打到更遠更高的遠方。——遠方大約是蘆葦蕩、紅柳叢或者凹地。乙方於是就更難準確將尜尜投回圓圈了。乙方肯定輸了。輸了是要被懲罰的,那叫“吼嗦”。就是手拿尜尜從落點一直張嘴喊著跑回圓圈,不能停頓,若途中停頓或中斷喊聲,就要加倍懲罰。那“吼嗦”其實是一種很有趣味的藝術。它是一種連續不絕的高聲呐喊,是失敗後的無奈,也是對下一次戰鬥的激勵。“吼嗦”讓失敗者不會沉淪,既蓄積力量,又伺機反撲。“吼嗦”又讓所有人知道,那就是一種遊戲。我清晰銘記著寶寬“吼嗦”時的頑皮樣子。他一邊跑,一邊張嘴幹嚎,“啊啊哇哇”,聲音尖利,還搖頭晃腦。那真是一種幸福的呐喊。
重複玩著古老又耐人尋味的遊戲。我們髒乎乎的小手,在沙土地上摩挲著。我們流著鼻涕,用木板敲打那個兩頭尖尖的玩具,看著尜尜在天空中騰躍飛翔,也有了一種快樂翱翔的感覺。漸漸,那尜尜就有了靈性,進入了一種境界。它變得活泛起來,如鮮活的兔子,蹦跳著,翻、轉、騰、挪,任你擊打和擺布,而當它飛躍在空中時,又宛若快樂的小鳥,嘯叫著,放浪著,伸展了雙翼,飛向目標。
我和寶寬總是打個平手。他贏五次,我“吼嗦”五次;我贏五次,他反過來“吼嗦”五次。我們誰也征服不了誰。我分析了個中原因,我覺得,結點就是寶寬的尜尜好。我決心依照他尜尜的樣子,用榆樹模仿著做一個一樣的尜尜。雄心勃勃。有一天,我就拿出斧子、菜刀和電工刀開始削砍了,我選擇了最好的榆樹枝,耐心細致地雕琢,如雕刻一件精美藝術品。削好後,我還找來砂紙打磨尜尜的表麵。不慎,電工刀還削破了我的手指,鮮血流到了尜尜上,也顧不得疼痛。夜晚,停電以後,我就用煤油燈照明。在一束微弱的燭光下,尜尜像一個精靈,光鮮著,豔美著,讓我興奮不已。
後來,我就帶著大弟、小弟和耀來在一塊平坦開闊地上悄悄練習了。——用著我精心製作的新尜尜。我有一種前所未有的亢奮。那尜尜珠圓玉潤,氣韻高妙。那是我心血凝結的尜尜。練習中,我的尜尜又被我不斷修整,打磨,直至變得瀲灩誘人。
後來,我就正式啟用了我的尜尜。我與寶寬對打。我想,我必須贏寶寬,我要打掉他的傲慢和銳氣。我深諳打贏寶寬的意義。隻要打贏寶寬,就意味著除了繼寬,我就是老大,我就最牛氣。
悄悄練習,使我與尜尜之間有了一種天人合一的境界。我不斷重複著那些機械的擊打,挑、敲、拍、運、抽以及探看,瞄準,目測,平移。那尜尜在我的意念掌控下,在我的手臂翻轉下,在木板的正反兩麵的不斷撫弄下,奇跡般乖巧又遊刃有餘。於是,尜尜就變得親昵、奔逸、玄妙起來,理解了我的思維,戰術,企望,靈動而活泛,有了一種無形的通達、疏朗和默契。它變成了精靈,從容、傲岸,響箭一般。它彈跳著,飛奔著,峭拔著,怡然自得又迅雷不及掩耳。它成了我的靈魂,帶著我的氣度和風骨,飛翔,彈跳。它是蓊蓊鬱鬱的綠,是酣暢奔逸的水,是硬朗威嚴的劍,是浩氣鼓蕩的鷹。總之,那尜尜成了我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們親密無間。我們出神入化。我們海闊天空。我們的能量無與倫比。
此後我與寶寬的競賽,就變得妙不可言了。我的尜尜宛如燕、宛如鷹。跳、跳、跳,飛、飛、飛。優雅,敏捷,迅猛,高遠。我超越了寶寬。我變得屢戰屢勝,屢勝屢戰。寶寬低垂著腦袋納悶了很久。
一天,寶寬終於提出一個棘手問題——與我哥繼寬對決。寶寬傲慢地說。寶寬盛氣淩人的架勢,就像失敗了“吼嗦”一樣,讓我輕蔑又忐忑。我知道,寶寬是寶寬,繼寬是繼寬。——隻要聽到繼寬兩個字,我就像泄了氣的皮球,渾身沒有了力氣,感到一股冷風刺骨而來,穿透了我的肌體,即刻一身冷汗。我囁嚅著嘴唇,舌頭有些不聽使喚。我還是勉強答應了寶寬。
高大威猛的繼寬終於出現了。繼寬是偶像。繼寬拿起了我的尜尜,端詳了一會兒,又拋起來顛了顛,才說:還不錯,就用它吧。繼寬看了我一眼。繼寬看我時,我發現眼神與過去不同了,有一種從前沒有過的光斑。當然繼寬也就那麼一瞥。不過那麼一瞥,也讓我知道了我的尜尜被繼寬認可了。但我卻開始發抖,我忽然覺得渾身不自在,有些失控地抖動。我後悔了。我從未想過要與繼寬大哥比拚。他高大,從容,雄峻,幹練。他樣樣是我的楷模與偶像。我曾偷偷模仿過他——那技巧,那騰挪,那擊打,那揮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