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遠在時光盡頭的喀什噶爾(1 / 2)

遠在時光盡頭的喀什噶爾

筆走山河

作者:孟澄海

很遠。遠在時光的盡頭。

我說的是喀什葛爾。

早年讀新疆史話,知道喀什葛爾是古突厥語,大意為玉石聚集之地。想象中,在遠古時代,這裏的玉石應該很多,遍布戈壁山穀,像星月一樣燦爛。除此之外,這裏應該還有西伯利亞虎、雪豹和野駱駝,它們的斑紋被昆侖玉的光輝照耀著,在黃昏或夜晚,閃現夢幻般的顏色。 古蒼茫的大地瀚海,孤獨的天穹星座,恍惚迷離的黃沙白草——透過千年歲月,我依稀看見喀什葛爾的背影:雪峰、冰川、胡楊、來往的駝隊、繁華的城堡、熱鬧的街肆、肅穆的神廟……而這一切早已進入了古舊斑駁的羊皮書卷,進入了幽怨蒼涼的《十二木卡姆》,被行吟詩人歌唱著,被盲人樂師彈奏著,成為流亡的隱語。

終於走進了喀什葛爾。

喀喇昆侖山的影子就在眼前。山上落滿白雪,雪之上是蒼老的雲朵,飄浮不定,孤獨決絕,猶若流浪的國王。再高處就是天空,冰藍,幽深,混沌,迷茫,靈魂一樣籠罩著一切。離我最近的一個古堡遺址隻存殘垣斷壁,傷痕累累的老牆百孔千瘡,偶爾有烏鴉蹲踞於此,抖著翅膀,唱響地老天荒的挽歌。時間隱匿,古堡仿佛依舊在夢裏,幻現一段曾經的風華盛世。我發現遺址周圍散落著陶片和枯木、零星的磚頭土坯、腐朽不堪的絲麻製品殘片,間或還有鏽跡斑斑的箭鏃和鐵釘,它們都靜靜地依傍著大地,成為時光流逝的證據。一匹駱駝的屍骸平躺於斷壁之下,白骨森然,頭顱上的眼窩空空蕩蕩。駱駝凝望時空的眼睛早被西風吹幹,殘淚飄零,不知去向。

隻有胡楊還活著。活著的不是一棵,而是成千上萬棵。我來時,時令雖靠近晚秋,但胡楊並沒有枯萎消沉。虯曲倔強的枝椏橫空出世,挑起燦爛的金黃。高遠藍天,橙黃秋葉,那種情景似乎是為了襯托一種博大的美學境界。或者說,喀什葛爾的胡楊不僅僅是一種植物,它的存在已經擺脫了嚴酷環境裏的死亡宿命,昭示著精神世界的崇高和悲美。

我坐在胡楊樹的陰影裏,像一個年輪暗淡的樹樁。這是喀什葛爾的正午,陽光從樹冠上射下來,將金黃的光點塗滿我的周身。風吹過來。大漠的秋風帶著胡楊林的潮氣,微涼而溫潤,恍若神的呼吸。我的頭頂,偶爾有葉子飄落下來,姿態悠然,那是金色蝴蝶的亡靈,靜悄悄尋找歸宿。大地岑寂。萬物靜默。一片樹葉的飄落,不見絲毫哀傷與幽怨,它的被秋霜浸潤的經脈,它的曲折深沉的紋路,都在命運的光暈裏閃亮,迷幻如夢。在四季輪回中,落葉最終走完屬於自我的時光,在沙漠的懷抱裏沉淪、寂滅。

土曼河緩緩流過,波平浪靜,過濾著人世的浮華與喧囂。隨著星鬥的漂移,河床愈來愈窄,水麵越來越低。水很清,也藍,是那種童話境界的藍,滲透靈魂的藍。我來之前,曾不止一次地預想過如詩似畫的場景:荒草披拂的岸,岸上有野馬和火狐的影子,千萬朵矢車菊把美麗的花瓣倒影於波紋之間……但我沒有見到這一切,視野裏盡是石頭和幹裂的岸壁,幾隻野鳥從遠處飛來,盤桓片刻後,迅疾離去。鳥的飛翔弧線指向閃著幽藍輝光的雪山,爾後翅膀消隱,被一片空闊的白色淹沒。我想,一個人與一條河會麵,也許就是宿命,錯過了河流的暗示與引領,誰的夢也無法抵達精神家園。土曼河從我的麵前流過,它的走向就是神的手勢,它的冥冥中的低語,給我不停地指示回家的路。

午後,我獨自穿越喀什噶爾老城。我把隨身攜帶的簡單行囊寄存在賓館,在一家簡陋的攤點上吃了一塊饢餅,喝了一碗酸奶,就慢悠悠地踏進了古巷。腳下少有塵土垃圾,小徑上鋪著方磚,那上麵已經被人踐踏得凹凸不平,偶爾有幾株玫瑰或杏樹,從人家的院落裏探出頭來,在陽光裏投下斑斑點點的陰影。牆角邊是昆蟲的樂園,它們不管人事,或揮舞翅膀飛行,或趴在陰影裏酣睡,消磨無邊無際的光陰。我知道,我走過的地方即是著名的闊孜其亞貝西巷,這個古巷如果從喀喇汗王朝算起,已經逾越數千年。實際上著名並非闊孜其亞西巷本身,著名的是它遼遠蒼茫的曆史,或者說,在古巷星移鬥轉的歲月裏,它的記憶早跟曆史糾纏、膠結在一起了。譬如一枚箭鏃的鳴響,一縷狼煙的飄搖,一個頭戴麵紗的維族女子的身影,一位穆斯林誦經的聲音,甚或一滴藍色雨點,一片飄落的鴿子羽毛……所有這一切都會深深進入它的內心,然後化為一種甜蜜的惆悵,憂傷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