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黑夜擦亮星群(1 / 3)

黑夜擦亮星群

人間情感

作者:向迅

有一個難忘的黑夜,讓我一輩子刻骨銘心。現在我仍然不敢相信,我是怎樣突破那個黑夜的圍追堵截而回到家裏的。如果再次撞上那樣的黑夜,我是否還會有相同的膽量,我表示懷疑。

那是發生在哪一年的事呢?

我被那輛破舊的巴士扔在坑坑窪窪的昏暗不明的小街上時,天昏地旋,五髒俱焚,腦袋似乎要爆炸了,胃部難受至極,整個人虛脫了一般蹲在街邊的黑暗裏幹嘔了一氣。該死的破車。等我病懨懨地從黑暗裏站起身,一種前所未有的被拋棄感籠罩著我,很是茫然無助。生活了十多年的小鎮,怎麼會那麼陌生?甚至麵目猙獰?都怪那該死的破車。

這一天,我從縣城坐車回鎮上,回家。

一大早我就去車站坐車,在車站門口逮著一輛半舊不新的中巴,售票的女人說車馬上就開馬上就開,回家心切的我,噔噔噔地跳上去揀了一個靠窗的位子坐下,暗自慶幸自己運氣好啊,乖乖地交了車費。可左等右等,位子差不多都坐滿了,車就是不開,連司機的影子都見不到。一問那塗脂抹粉的女人,冷冰冰扔過來一句“馬上”。懶得看那女人臉色,我幹脆打起了盹。可哪裏睡得著,汽油味讓我陣陣難受。

不曉得等了多久,在全車人的催促下,車終於發動了。卻不是開往鎮子的方向,而是在城裏轉悠了起來。那班家夥不把這車塞得滿滿的,是不會罷休的。在陰沉的巷子裏轉來轉去,終於撿了十來個乘客,把個窄窄的過道和一切可以占用的空間都擠滿了。滿滿的一車人擠在一起,吭吭哧哧,車似乎隨時都可能崩盤。先前隻有汽油味兒,現在是啥味都有了,而且越釀越混,越釀越濃,簡直受不了。

都怪我沒有經驗,誰叫我是第二次乘坐巴士呢?

也就是這次乘車經曆,給了我深刻的教訓:寧願信鬼,也不要信他媽的搞私營的巴士司機。

車徐徐駛出縣城時,我從腰間掏出那個類似於BB機的鍾表時,時間已接近中午了。

車窗外陰雲密布,黑沉沉的,大雨不知什麼時候就會像猛虎般撲將下來。我盡量控製自己的情緒,深呼吸,不去想汽油味的事兒。可還是不行,車內五味雜陳,臭不可聞,路又顛簸不平,車像船一樣搖來晃去,我頭暈,心裏難受。我把隻留一絲縫隙的車窗拉大了,暴風雨就要到來之前的濕漉漉的風嘩啦啦地灌了進來。我使勁地呼吸著,略略感到好受了一點,卻遭到了車裏人反對,說涼。我極不情願地啪的一聲關上窗戶,心肺裏霎時江河翻湧,有一條惡龍就要從我的喉嚨裏噴薄而出。我咬緊牙關,拚了命地強行忍住。我知道在那麼多人麵前因為暈車而嘔吐,是一件不光彩的事。

可我那時就是一個鄉巴佬,什麼都不懂,什麼意見也不敢發表。臉都憋得青了,自己都感覺到自己的虛弱。在一個急刹車、全車人都集體向前倒去的時候,我終於沒有忍住,扒開了窗子……如同死過一次。

雨也終於如瓢潑般狂瀉一氣,天昏地暗,玻璃窗上的雨水嘩啦嘩啦地向後撲騰。

車行異常緩慢。我萬分焦躁。可車上人還是樂觀地估計,即使按照這個蝸牛爬行的速度,趕到鎮上也就是下午兩三點鍾的功夫。可是哪裏料到路上還有那麼多屁事呢?

在一段前不見村後不著店的泥水汪洋的斜坡上,破中巴很爭氣地熄火了。馬路上全是縱橫交錯的車轍,車輪深陷泥濘。一臉橫肉的司機把我們一車人趕了下去。我們踩著泥水,跑去路邊的樹下躲雨。司機握著工具在雨水中搗騰。都說等車的時間是最難熬的,可是還有比眼下的時間更難熬的麼?可能是老天開了眼吧,就在我們迭連抱怨之時,車居然修好了。可不能坐,司機爬上了駕駛座,操起方向盤,指揮我們推車。我們紛紛跳入泥濘,卷起袖子,推起車來,車輪打滑,泥漿四濺……

又遇到堵車。又遇到泥石流。一天不吃飯的人,就那樣捱到了天黑。平時隻要三四個小時的車程,硬是花了滿滿一天。當車緩緩駛過清江上的索道橋時,天已黑盡,我的心黑到極點。

車隻到鎮上,可從鎮上到向家院子,還遠著呢!

我一路盤算著,該如何回家去。

抬頭望天,那黑夜如排江倒海的洪水隨時要將自己吞沒。漆黑的雨夜,伸手不見五指。五六裏泥巴路,經過的全是陰森森的山坡和溝壑。一早就聽說過那發生在山坡和溝壑裏的駭人故事,什麼吊死鬼啦,什麼舊時刑場啦,都是毛骨悚然,令人不寒而栗的。就是白日裏我一個人路過那狹長而寂靜的山坡,也是提著一顆撲騰撲騰的心,跑得飛快。何況是這黑燈瞎火形單影隻的黑夜?

要在鎮上過夜麼?我身上根本就沒剩下幾塊錢。那僅有的一家招待所肯定把我當叫花子打發。鎮上也沒有一個熟人。

我強裝鎮定地背著挎包,走到昏暗的燈火裏,碰碰運氣。正如前文所說,我對這還算熟悉的鎮子感到前所未有過的陌生,那些破舊的房子,昏暗的燈光,濃重的陰影,都讓我莫名地緊張。我像是到了一個從來沒有到訪過的陌生之地。那些趴在櫃台上和站在燈光下的小青年,怎麼看都是一副流裏流氣的樣子。我不敢去巷子裏,隻敢在主街上轉悠。我是多麼希望遇見一個熟人,聽見別人在談話中提到白岩水村,提到向家院子啊!

可是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我幾乎把在街上活動的每一個人都辨認了一遍,卻沒有看見一張熟麵孔。

我失望極了,甚至是絕望。我在心底直抱怨我的出生,抱怨父母。要是出生在一個好一點的家庭,出生在城鎮裏,會遭這樣的活罪麼?

我差一點一屁股坐到泥水地上哭起來。可是我猛然想起,我已經十六歲了,是個大人了,怎麼能為這麼一點小事就流淚呢?我想起膽量過人的父親,無論多遠的路,無論多黑的路,他都敢走,哪怕連火把都沒有一支。要是他年底從外省回來後聽說了我這貪生怕死的丟人事,不曉得要怎麼說我呢!你這沒用的家夥!要是那些不懷好意的鄰居和親戚知道了我的膽小,肯定要在背地裏大做文章,嘲笑我,嘲笑我父親!

同時也想到,在我們兄妹三人中,我一直是自詡膽量最大的。難道遇到那幾裏遠的山路,就做縮頭烏龜,六神無主了麼,就要流浪街頭了麼?再說那路上又有什麼可怕的,大不了一路大聲唱歌罷了!

我決定就這麼幹了,準備一個人摸黑回到向家院子了。在村人眼裏創造一個讓他們認為不可能的神話。讓他們看看,我是一個怎樣的膽大之人。

我挺了挺身子,把心一橫,就大步流星地邁進了漆黑的夜。

那條路,我是極熟悉的。即使沒有手電,沒有火把,我依然記憶猶新,可以一步不錯地走下去。

可事實上並非如我盤算得那樣簡單。當一個人深陷黑暗的泥淖,即使你再怎麼給自己鼓勁,與另一個自己做殊死搏鬥,說服自己路上不會出現妖魔鬼怪,可依然緊張得要命。額頭和背心,都起了冷汗。那顆狂跳不已的心,就要從胸口跳將出來。我用右手使勁按著左胸。我們為什麼會對黑夜這麼恐懼?大概都是心裏有鬼吧。

我加快了步伐,想用速度壓製恐懼的折磨,壓製我原本就豐富的想象。我擔心無端的恐懼和莫須有的想象會摧毀我的意誌。我甚至在那一截鋪了石子的馬路上小跑了起來。

黑夜裏隻有我一個人氣喘籲籲。仿佛此刻的人世間隻剩下我一個人,在孤獨地趕路。

我隱隱看見了馬路前邊晃動著一星亮光。我仿佛看見了救星。忙不迭地跑上去。可能是聽見了啪嗒啪嗒的腳步聲,那星亮光警覺地停了下來,向我射來。

一個並不討厭的中年男人的聲音,小夥子你到哪裏去呀?

到向家院子裏去!

一個人?

嗯。一個人。

你膽子好大!你是哪家的孩子?你父親叫什麼名字?

我如實告訴了他。

哦,恰好我們同路,有個伴兒。

我看不清他的麵孔,對他報上來的姓名也不熟悉,可他要去的地方的確離向家院子不是很遠。兩者之間隔著一個張家灣,兩架長長的坡田,還有兩條黑黑的溝穀。

我半信半疑地相信了他,相信他跟我父親很熟。我們結伴同行了。

有同伴到底好,雖然我還不完全信任他,對他懷了一份警惕,但先前的恐懼感和緊張感大大減低了。盡管如此,可那頭困獸依然在黑夜裏潛伏,似乎隨時都有可能從前方或背後,伸出六隻鋒利的爪子,或是伸出一根無來由的長舌頭。我走在前麵,卻不敢直視路的前方,隻低低地看著腳下移動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