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旦
故園往事
作者:靜子
舊年,演旦角的,大多是男人,男扮女裝,演得惟妙惟肖,連聲音也變成尖細的女聲,成了名旦,最著名的如梅蘭芳,名震京師,技壓群芳。
在我們鄉下,區域性的名旦,也不在少數,就是不算民國晚年的花旦,那時就多是女花旦了,之前男扮女裝的,也可屈指數上幾個。但最有名的,鄉人每每提及的,卻是村人文賢,人稱二姑娘,後來老了,將姑字省去,人們便直呼二娘,文賢至起就不答應,也不惱,隻是笑笑,算默認了。
文賢是我家鄰裏,一個住溝下,一個溝坡上,況且,和我爹同輩,歲數卻差得遠,倒是和我爺爺同齡上下,又同台演出,在一個戲班廝混,往來不斷,也算世交了。不過,吾生晚矣,沒有趕上鄉戲紅火的年代,自然沒有見過他們登台獻藝,但名旦之名,亦如我爺爺醜角之名,卻是從小耳聞的,熟之又熟。文賢大爺,按村中的輩份,到我記事時,已喊為大爺了,其實並不老。他人生得秀氣,不長胡子,白麵書生似的,本身就帶著娘娘腔,裝扮後,活脫脫一個女人了。時隔多少年,長了幾代人,老人們至今仍津津樂道文賢大爺的扮相,唱腔道白,餘音嫋嫋,比女人還女人。就因這副扮相,險些弄出事來。那是初出道兒,在臨縣唱堂會,沒眼光的保安團長,色迷心竅,真把他當成女人了,搶去做五姨太,哭笑不得,鬧出許多笑話,險些丟了小命。驚嚇後,一段時期,文賢改唱生角,扮演怒殺閻婆惜的宋江,塗抹了厚厚的鍋底黑,外表是很像那個仗義的黑三郎,但言行舉止,還是脫不盡脂粉氣。不過,也因這副女相,因禍得福,被縣大隊相中,發展為秘密隊員,做男扮女裝的偵察員,混入城裏搞情報。扮相倒沒問題,但文賢生來膽小,真是銀樣蠟槍頭,在敵人明晃晃的刺刀下,早篩糠尿褲子了,險些露餡,幾回死裏逃生,天生不是做偵察員的料。幸虧識文斷字,又寫得一手好字,就留在縣長身邊,做了秘書。到解放後,也算老革命,沒功勞也有苦勞,順理成章地做了區公安局長。
穿著軍裝,挎著盒子槍,衣錦還鄉,人們訝然,昔日軟綿綿的二姑娘,才幾年,演戲一般,竟混出一個人樣,發達了,成了有身份的國家幹部,而戲班的其他兄弟,沒死的,依然種地為生,農閑時組個鼓匠班,吹吹打打,還是莊稼人的把戲。村裏的活神仙輦官四爺說,男人女相,福大無比。人靠衣裝,馬靠鞍,穿上製服的二姑娘文賢,的確威風了許多,但那白淨的麵皮,彎彎的秀眉,齒白唇紅,尤其是那慢聲細語,更像大家閨秀了,村人依舊喊他二姑娘,還當他是鄉戲中的名旦。雖然,有了身份後,文賢矜持起來,很少唱戲了,就是高興想唱幾句,也壓抑著,裝模作樣地正襟端坐,最多笑笑,從來不會忘形地哼幾句熟稔的“蘇三離了洪洞縣”,他說,鞋大鞋小別走了樣。他曾經有意識地掩飾或改變自己的女人相,想在公眾中,留下一個男子漢大丈夫的形象。
但在村人的眼裏,他還是那個名旦,最多是男裝女扮了,沒多少區別。
從我記事時,文賢大爺每年春節前後,準要回鄉探親,看望住在坡下溝屋西的老娘。服裝換了又換,聽人們議論,他還是做公安局長,幾十年裏沒升沒降。不過,在鄉人的眼裏,也算不小的官了,他回村後,鄉村兩級幹部,總要登門拜訪,從畢恭畢敬的態度,就可以判斷出級別的尊卑來,起碼在那些人的眼裏,是鄉間有名且有用的大官。文賢大爺倒沒有官架子,除了陪老母,半前後晌,總要踱到街心,和老哥們拉家常,一排一排地散好煙,他自己是不抽煙的,老婆不喜歡聞煙屎味。我就向他討要帶錫紙的煙盒玩,軟錫紙的是恒大牌香煙,硬錫紙的是大前門,文賢大爺笑眯眯的,白皙柔軟的手摸著我的光葫蘆腦袋,問是誰家的孩子,知是耍醜王二的四孫子,似乎特高興,從上衣袋摸出兩角錢,嶄新的,給我做壓歲錢。我爺爺沒有阻攔,隻是說快謝謝大爺,我傻笑著,瞅著善眉善眼的他,險些脫口而出,喊他二娘大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