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過去十幾年,他也忘不了那個曾經的自己。
“想當初,你比現在弱得可不是一點點。”顧家主愉悅地笑著,手中的棋子被他摩挲了很久,幾乎泛起了光澤,“可是,你有沒有想過,自己會變成今天這樣?”
“人都是會變的。”顧少欽望向天際,低語,“父親,您也是這樣想的麼?”
顧家主歎了一口氣,放下手中的棋子,“不,我們不會是人,我們隻是王室用來殺戮爭權的工具。”
他不置可否。
“少欽,你近日來都做了什麼?”他正要回答,卻又聽到顧家主說,“老實回答我,你是不是在說謊,我都知道。”
顧少欽躊躇片刻,他知道父親真正問的自然不會是他近日來在幹什麼,父親想知道的,隻是一個理由。
“衛王的戒心太重,我若不隱藏實力,整個軍中,甚至整個顧家都會消亡。”
老人長長地歎著氣,似乎蒼老了許多,“衛國安定,五十年之內是不會有戰亂了,他們……是要卸磨殺驢麼?”
“要怪,也隻能怪我之前太桀驁不馴,激起了他們的殺心而已。”顧少欽笑得輕鬆,一個巴掌卻重重地落到了他臉上,他略有些詫異地看著那個伸手打他的老人——他的父親,顧家的家主。
“逆子。”顧家主麵容上有些陰翳,劇烈的情緒波動讓他猛烈地咳嗽起來,“我顧家的人,從來不會埋怨自己,也不會怨天尤人!”
“孩兒知錯。”他意識到自己惹父親生氣了,隨即單膝跪地,向他的父親行禮——是軍中認錯的禮節。
“起來吧。”老人緩了過來,歎息一聲,“你也沒有做錯,隻不過,有資格成為將領的人,不應該這麼軟弱。”
軟弱,是顧家人的天敵。
“一個人,永遠也做不到無牽無掛,舍棄軟肋,所以無論怎樣的人,都有他軟弱的一麵。但是顧家人不一樣,我們永遠隻能把自己軟弱的一麵藏在心底,任何時候都不能在旁人麵前顯露。”老人的聲音縹緲得像是不存在一樣,“少欽,你可明白?”
“明白。”顧少欽早已感覺到父親今天的反常,但無論如何也不能再讓他動怒了。
他的父親其實並不年邁,久經沙場,也有一副好體魄,可是當年在戰場上遭受敵軍暗算,才中了毒,變成現在這副風燭殘年的模樣。
“明白就好。”老人的聲音漸漸低了下來,這位一生都驕傲的顧家主,顧主帥,此刻就像是一位安詳的普通的老人,坐在那一方石台上,緩緩地閉上雙眼。
“少欽,我累了,你回去吧。”
“無妨。”顧少欽勉強扯出一個笑來,唇邊不知為何,溢出了苦澀的笑容,“父親先休息吧,孩兒再下幾盤棋。”
但他沒有心思下棋,他的父親也沒有揭穿他那拙劣的謊言,隻是靠在石台旁,恍若沉睡。
顧少欽也不記得自己在棋盤前坐了多久,他隻記得,在黎明即將到來的那一刻,他的父親像是有什麼感應一樣,睜開並不渾濁的雙眼,麵容上浮現出一個笑容。
黎明啊,這是唯一的曙光。
像是了無牽掛一般,老人重又閉上雙眼,安詳地垂下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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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記性太好,從來都是如此。以至於事情過去百年,也仍舊記憶猶新。
滄溟看到他麵容上緬懷的神色,沒有去打擾他,隻是靜靜地坐在一旁。
“抱歉,剛剛我想到了一些往事。”
顧少欽為自己的出神感到有些尷尬,畢竟把人家就這樣晾在那兒不太好。
“你想到什麼了?”白衣的少女轉過頭來,調皮地眨眨眼。
“你想知道麼?”顧少欽笑笑。但隨即皺起眉,麵容嚴峻起來,看向了她的右肩,“你受過傷?是媯荼?”
她下意識地捂住右肩,隨後反應過來對方是憑氣息判斷她所中的毒,便放下了手。
對方見到她默認的神色,心中不由得生出幾分敬佩。
“媯荼之毒,傷人魂魄,疼痛深入骨髓,最後魂飛魄散而亡。”顧少欽搖搖頭,“你所剩下的時光,已經不多了。”
“無所謂啊。”她輕鬆地笑笑,“我覺得自己活得夠久了。”
“你倒是坦然。”他也笑了,看著她的笑靨,似乎穿過時光,看到了過往的影子,“這種詭毒的東西……應該是葉國趙氏所有吧?”
“現在已經是趙國了。”她提醒他,對方百年來一直生活在這個幻境中,並不了解外界的動蕩。
顧少欽也隻是怔了一瞬便明白了她的意思,苦笑,“所有人,都不願意居於人下麼?”
“那是因為,所有人都想要反抗命運。”她淡淡地說,“他們永遠也看不清自己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