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隻聽到雨的聲音(1 / 1)

生活思絮

作者:柴 靜

大概每個人小的時候,都見過一個這樣的人吧。

我認識的那個叫久來,她很肮髒,頭發上係一根紅色繩子,每天漫無目的地走來走去。

大人說她是瘋子,不要靠近,會打人,男孩子們用石頭砸她。

我從不靠近她,隻有一次,她站在春天剛開的花樹下,折了一支新杏花,遠遠地看見我,走過來遲疑地要遞給我的樣子,我轉身跑了,小孩子的心裏隻有鮮明的恐懼——因為我被教給,她是給我的生活帶來威脅的人。

我的信箱裏,有一位朋友來信,說自己是一名來自浙江西部農村的精神分裂症患者,為了他治病的藥費,家裏的壓力大,父親和弟弟都在打工,母親也去當了保姆。

他說:“他們為了我的事不知道哭過多少回,我心裏也不好受,隻好拚了命也要把病養好不複發,因為如果複發,那麼就意味著我一生都要吃藥,這樣我們4人就意味著徹底完了。”

他這句“拚了命也要把病養好”,我看了心裏咯噔一下。

我做過精神病患者的調查節目,一旦停藥,複發的概率是80%,每複發一次,病情會更加重,治療會更困難。

盡管一直有很多人在呼籲,但目前中國仍然是這個世界上少數沒有精神衛生立法的國家之一,沒有明確的社保體係來支撐他們的治療費用,雖然目前有新型合作醫療,但報銷比例太低,必須得住院。

但是他說礙於他的病——“不能讓別人知道,否則家庭裏的每個人都抬不起頭,所以怎麼也不能住院。”

對他來說,比病更可怕的,是人群對他的遠離和恐懼。

深夜裏,把《聖經》從書架的最上層抽出來細看,古代以色列的第一代國王掃羅患了精神病,是由於“有惡魔從神那裏來擾亂”。每次發作時,都有人拿琴彈起來,把惡魔趕走。這就是所謂的“驅魔”。

所以在16、17世紀,在歐洲各國的城鎮都要定期驅逐那些被視為精神上有缺陷的或者瘋癲的人,當局會設法租一艘船來遣散他們,或者轉手把他們交給海員、水手和商人、香客帶走。

這些遭驅趕的人,常常會受到鞭笞,目的是使他們不再返回。否則就會被囚禁。

“房門都被關得緊緊的,門旁隻有一個安了鐵條的小洞口透光,食物就從洞口的鐵條間送進去。病人的全部家具往往就隻有一條草墊,他躺下時,頭、腳和身體都緊貼著牆,入睡時浸泡在牆壁上滲出的水中。有的病人的臉、手、腳都被老鼠咬傷。”

知道嗎,我見過那樣的地方,也見過在那裏被關了28年的人。他已經64歲,腰彎得像個弓,已經沒有語言能力,但是他還能把破爛的衣服洗幹淨再穿在身上。

我蹲下身,手扶著他膝蓋,覺得他的溫度是那麼親切。他微笑看我,在那樣的笑容麵前,我什麼也說不出來。

1798年,在巴黎比塞特醫院工作的法國精神病學家皮內爾,首次推動廢除了對精神病人鐐銬加身的管理製度,皮內爾到了精神病人所呆的牢房,看到其中不少已經被鎖了三四十年的人之後,陪同的人問皮內爾:“你尋求解放這些牲畜該不是瘋了吧?”

皮內爾說:“這些人之所以難以駕馭,是因為他們被剝奪了呼吸新鮮空氣和享受自由的權利。”

在這封信的結尾,他細心地查了一組數字——目前全國約有嚴重精神疾病病患1600萬人,有精神障礙者7800萬。

我去過四川的精神病院。一個縣城的醫院,裏麵有11個人都是嚴重的精神分裂症患者,導致暴力犯罪。

傷害的是他們自己的家人,還有兩個鄰居的6歲小孩,我見到了其中一個的母親,但我不想向你描述她的哭聲。

他們全部都是停藥長達數年之後發作的。

在醫院裏他們都治療了幾年,病情很穩定可以出院了,那天下著雨,我們圍坐在石凳上,他們都問我,能不能讓他們回家去,可是我不想告訴他們,沒有足夠的錢和藥能保證他們以後的治療,也沒有人敢讓他們回去——包括他們的父母。

所以我就隻能沉默地在那兒坐著,青山深處的這個醫院,連雨落在桌麵上的聲音都聽得到。

(何妮薦自《青年博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