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歲謝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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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吾玉

蒼鷹堡的紅蓮天下獨絕,那年謝容為她躍下雲池,捧出一懷紅蓮時,她是動過心的,但隻有一瞬間,她就明白,這世間事不過是個早和晚。

她早一步被洛雪衣撿到,他晚一步被她撿到,無關風月,不問朝夕,隻怪命運太過清晰。

——《紅顏手劄·洛芷》

(一)

洛芷瞎了有三年了。

三年前見到洛雪衣的屍體時,她不眠不休地哭到昏厥,醒來後眼前就像蒙了一層水霧,再也看不見東西了。

洛雪衣的屍體被安置在閣樓頂層的冰棺裏,她原本是要隨他而去的,但那時她名義上的夫君,蒼鷹堡少主謝容卻擋在冰棺前,紅袍一揚,嘶聲說了那樣一番話。

“你要是敢死,我就挫骨揚灰,將他的屍身毀得幹幹淨淨,再也不存在於這個世間!”

末了,他上前,顫著手摟住她,在她耳邊道:“好阿芷,你知道嗎?這世上其實有兩顆五色蓮心,一顆收在蒼鷹堡,一顆流落在堡外,若是聚集了兩顆,莫說解百毒……縱是起死回生也不是不可能的。”

彼時謝容不過是想暫時安撫住洛芷,以此說辭讓她不至於絕望,卻不想她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從此入了魔障,不管不顧地要洛雪衣活過來。

她滿臉淒惶地抓住他的衣袖,淚流不止:“求求你,救救哥哥,救救他……”

閣樓坐落在山崖邊,頂層的風很大,吹得窗欞呼呼作響,他久久凝視她,終是別過頭,澀然開口:“蒼鷹堡的那顆五色蓮心即刻會送來,含於洛雪衣口中,保他屍身不朽,生息不絕,至於另一顆,我會派人去找,不過要找多久,誰也不知道……”

他離去時隻聽到她一下跌跪在地,伏在冰棺前又哭又笑,漆黑的長發包裹著纖秀的身子,早已看不見的雙目淌下歡喜的淚水。

即便是瞎了,她眼裏也始終隻有洛雪衣。

心頭一悸,他按住胸口,胸腔裏跳動的那顆心格外紊亂,他沒有回頭,隻是一步一喘息,模糊了視線。

後來的謝容時常在想,如果當初沒有闖豐瀾穀,沒有在穀外遇上仇家,沒有受傷滾落山崖,沒有被洛芷救下,一切會不會不一樣?

那時洛芷將他安頓在山洞裏,日日照料,他傷好後不願離去,反而不時偷溜進豐瀾穀,還總是半夜三更摸進洛芷房間,纏她說話。

他起初隻是覺得有趣,藏在樹間,想見識一下豐瀾穀的三千姬人,見識一下傳說中的雪衣公子。

但漸漸地,他便笑不出來了——因為洛芷的境遇。

洛芷在穀中的地位極低,每天起早貪黑地幹活,還要受到各種欺淩,而這些,身為穀主的洛雪衣卻充耳不聞,視而不見。

他身子不大好,一張臉年輕俊美,頭發卻是半白如雪,洛芷精通醫術,時常為他熬藥施針,盡心盡力,卻換不來他一個好臉色,即便這樣,她仍甘之如飴。

他們的關係奇怪得讓謝容忍不住去探究,直到有一次,他看見洛芷為洛雪衣施針後,跪在大殿中,鼓足勇氣送出了那個她趕製好幾夜的香囊。

香囊內塞滿了藥草,有安神之效,一針一線都是她熾熱而卑微的心意。

但洛雪衣隻是隨手接過,拂袖一拋,將香囊直接扔進一旁的火爐裏,暗處的謝容差點驚呼出聲。

“夜間多夢與你有何幹係?我不需要這種小玩意兒,你做來也沒用,何苦白費心思?”

簾幔飛揚,殿裏響起洛雪衣冷冷的聲音,跪在地上的洛芷渾身顫抖著,眼睜睜地看著火舌一點點吞噬掉香囊,她不敢出聲也不敢動彈,隻是過了許久後,才低下頭去,有淚珠墜落殿麵。

“是,公子。”

那一瞬,謝容終於再也忍不住了,他胸膛起伏,隻覺得這樣的姑娘不該有此遭遇,更不該執著於眼前這個鐵石心腸的人。

他刹那間萌生了一個念頭。

兩天後的一個夜裏,趁守衛鬆懈,他潛入洛芷房中,出其不意地點昏她,將她掠走。

洛芷醒來時已身在蒼鷹堡,一睜眼便看到謝容紅袍獵獵,捧著一懷蓮花站在她床前。

“好看嗎?這是我們蒼鷹堡的紅蓮,天下獨絕,這個季節開得最好了。”

(二)

起初很長一段時間,洛芷都被謝容弄得哭笑不得,無計可施。

同蒼鷹堡的亦正亦邪一般,他也是個很神奇的存在,身上既有孩子氣的一麵,又有霸道不講理的一麵。

他不準洛芷離開,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在“解救”她,以報她的救命之恩,洛芷如何也說不通,還被他成天拉著去看紅蓮。

紅蓮開在山崖下一大片雲池裏,每到黃昏時分,晚風輕拂,水麵泛起漣漪,雲霧間紅蓮搖曳,美不勝收。

謝容就像個迫不及待和人分享的孩童般,將自己的“秘密基地”一五一十地展示給洛芷看,還為洛芷躍下雲池,捧出一懷又一懷的紅蓮。

濕漉漉的長發貼在背上,他與她在夕陽中四目相對,一字一句說得極其認真:“因為所有人都對你不好,我就特別想對你好,想和所有人作對。”

夕陽中謝容的一張臉水光瀲灩,洛芷禁不住想伸出手為他擦拭,但到底停在了半空。

她低下頭,長睫微顫,聲音輕得幾不可聞:“可是哥哥給了我姓名,給了我生命,給了我一個家……我是不可能離開他的。”

是的,哥哥,洛芷告訴謝容,洛雪衣將她撿回豐瀾穀,一手帶大,她一直叫他“哥哥”,直到洛雪衣的母親靈宮主去世,他便再也不許她叫他了,還要將她趕出穀。

態度的陡變令她百思不得其解,多年來一個拚命往外推,一個卻怎麼也不肯走。

“他病得很厲害,不過二十有六,已經半白了頭,我們曾說過一輩子不分離,也許他怕撐不到那一天,所以才會不停趕我走……”

隻要一談到洛雪衣,洛芷便會捂住臉,潸然淚下。

謝容與她並肩坐在崖邊,共沐夕陽,看飛鳥相還,見她如此模樣,又是心疼又是憤憤,抱著一懷紅蓮,終是忍不住開口道:“生病就很慘嗎?那我也身患隱疾啊,不如和你家哥哥比比,看誰病得厲害些?”

果然,話一出,洛芷頓時止了泣聲,愕然抬頭望他。

謝容得意揚揚,眉宇間卻又有些難以言明的情緒:“你道大家為何都稱我一聲‘六少’?其實我上麵還有三個哥哥,兩個姐姐,隻不過在繈褓中就夭折了,我雖是僥幸活下,卻也活得不易,每隔數月心疾便會發作一次,屆時燥熱難安,唯有雲池蓮水方能平息一二,所以一年之中,我好死不死總得在那雲池裏泡掉一層皮,這下你說說,到底是你哥哥慘還是我更慘?”

山風掠崖,洛芷聽得愣住了,盯著謝容久久不放,謝容被她盯得渾身不自在,還沒等她開口,便一下站起,紅袍一拂:“當然是你哥哥慘了!”

他哼哼道:“少用那種憐憫的目光看著我,方才都是騙你的,我堂堂紅蓮六少,豈是你那病秧子哥哥能比的?!”

說完,他徑直躍入雲池,掀起水花四濺,還抓住崖邊洛芷的腳踝,將她一把拖入池中,嬉笑鬧騰起來:“總之你不許走,進了蒼鷹堡就別想再出去!”

洛芷在池中尖叫躲閃,夕陽籠罩著兩人的身影,笑聲飛過長空,一瞬間仿佛無憂又無慮,隻是衣袂翩躚間,洛芷眼底始終藏著一抹化不開的霧色。

(三)

在得知豐瀾穀三千姬人傾巢出動時,洛芷終於再也坐不住了:“哥哥一定在找我……”

她說著就想衝出屋,卻被謝容攔在了門口,長眉一揚,露出了蠻橫本性:“不準走,我說不準走就不準走!”

洛芷又慌又急,眼淚都要掉下來了,卻在這時,謝容眉頭一蹙,如遭電擊般劇顫起來,一下按住心口,痛苦萬分。

“六少!”

蒼鷹堡的人圍上來,謝容卻推開他們,踉蹌地奔入月色中,撲通一聲,躍入了山崖下的雲池裏,水花四濺,紅光大作。

追出來的洛芷停在崖邊,望著池中狂躁難耐的謝容,臉色大變,她驀然想起他曾對她說過的話。

原來,原來他不是在騙她,他真的身患隱疾!

“謝容!”

洛芷在崖邊喚他,手心都在顫抖,夜風拂過她的衣袂發梢,這是個多麼好的機會,她正好可以趁亂離開,以後再想走就難了……

可是……看著月下池中痛苦的謝容,聽著他的聲聲狂嘯,洛芷癱軟在崖邊。

究竟是留,還是走?

紅蓮如血,雲霧縹緲。

謝容在池裏泡了整整一月,除了每日來送飯的侍女外,有人一直在岸邊衣不解帶地守著他,那人不是別人,正是洛芷。

她精通醫術,每日下池為謝容貼身施針,緩解他的些許痛苦,謝容偶有清醒之時,長睫微顫間,望著為他忙活的洛芷,眼眸漆黑,不知在想些什麼。

一日正施針間,兩人貼得很近,他驀然伸出手,水花四濺,竟一下摟住了洛芷的腰,嚇得她手一顫,銀針差點紮偏。

“你為什麼沒走?”

他定定地望著她,鼻息以對,心跳挨著心跳,赤裸的上半身精壯有力,將她牢牢地圈在懷中。

洛芷拚命掙紮著,臉頰緋紅,不敢看他,隻將目光落在別處:“你先放開我,快放開我……”

濕漉漉的長發交纏著,謝容呼吸急促,隻聽風過蓮池,他不知灼熱地盯了洛芷多久,正入神間,一個不注意被洛芷推開了,她趕緊逃也似的上了岸,他卻在池中一愣,見她在岸上麵紅耳赤的樣子,狡黠一笑:“我知道了。”

他站在水裏,十足的大言不慚:“因為我太好了,你喜歡我了,對不對?”

洛芷正在岸邊整理濕透的衣裳,聞言臉一紅,一口啐去:“胡說什麼,醫者父母心,我不過是謹遵醫德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