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枉將綠蠟作紅玉(1 / 3)

枉將綠蠟作紅玉

青花瓷

作者:雨微醺

民國十年,三月初三。

久雨初晴,乍暖還寒的江邊小城還被些稀薄的霧氣包裹著,如一隻護於羽下的沉睡雛雀,安靜而溫柔。

額際發絲上的晨露凝結滴落到我的臉頰上,夾雜著寒意侵入皮膚,我才發現自己已經在船頭站了許久,鞋襪皆已被朝露濕透,而我身後的小城早已隻是霧中的模糊輪廓。

身邊放著一隻包袱,裏麵是我的行囊,我拿起來走到船邊,伸出手去鬆開,看著那灰色的包袱漸漸沉入水中,如作別一隻死去的屍,告別過去的我。

最後看一眼這所依山臨水的小城,我微微揚起嘴角,將後背挺直了些轉身,自此之後它將成為我記憶深處,最深的秘密。

【1】

蘇州的四月有著她最獨特的美,如舊時著碧裙的女子,嫵媚而俏麗,叫人著迷。

三年後,我再一次回到這塊被喻為人間天堂的地方,立於船首望著那楊柳輕拂,繁花沿岸的美麗城池,當我看到那個自楊柳與繁花之中款款而來的青衣男子時,我依舊被其驚豔,心中有慶幸亦有惶恐。

他立於河岸之上,與背後的翠柳和繁花相映,算不得是那種英俊到逼人的男子,清瘦,蒼白,甚至有著一股隨身而至的病態,說不了太多話便會咳嗽,卻絲毫不妨礙他有著可以令所有女子為之著迷的魅力。

他有一雙極為好看的眼,好看到不能用任何比喻去形容它的靈動與通透,僅是微微一笑,就似乎將世間所有的美都比了下去。

“阿蕊。”他喚我,將嘴角微微揚起,拂開了管家攙扶著他的手走向我。

我提裙抬步走上台階,站到他的麵前,在考慮著是否要說些什麼,他卻已徑直伸手擁抱了我,然後淺吻我的額際,絲毫不在乎眾人的目光。

這是我時隔三年後再一次見到溫寅,我最愛的男子,江南溫氏商行的當家人,整個江南的傳奇儒商,也是所有女子夢中奢求的如意郎君。

“你終於回來了……”他伏在我的肩上,溫柔中帶著微微的激動,似乎有說些什麼,但我卻沒有聽清。越過溫寅的肩,我看到溫府的管家在衝我微笑點頭,那是個年輕人,甚至是個非常英俊的年輕人,我側頭衝他笑一笑當是禮貌回應。

“今日的天是什麼顏色?”

我抬頭望天,然後笑了笑,說:“藍色,湛藍湛藍的,沒有一絲雲。”

“很好。”他滿意地笑著點頭,衝我伸手,我嫻熟地牽起他的腕替他引路,穿過那些林立於他身後的用人,絲毫不畏懼。

是的,盡管他有著那樣一雙好看的眼,可他卻天生眼盲,而我就是他的眼。

【2】

四月初二,雨。

當溫寅說要帶我去林苑時,我正打算坐下來沏茶,我手裏正沏著水的手抖了一下,有滾燙的水濺落到了桌上,也濺到我手上,帶過一陣痛意。

“怎麼這麼不小心。”溫寅看不見,但他卻有著比正常人更靈敏的感觀,他伸手牽過我被燙到的手輕輕吹著。

“近日多雨,過些時候再去也不急。”我笑著婉言推脫。

“好,那就依你的。”溫寅微笑。

林苑是我的祖宅,林氏一族昔年的舊屋,但就是在我出生的那一年,一切都化為灰燼,我是唯一一個活下來的林氏血脈。

據府裏的老人講,當年是溫寅在林苑外發現被扔在草叢中的我的,他將我抱起,央求自己的父親收留我。然後,我留在了溫府,直到三年前我在同溫寅成婚的當日離開蘇州。

是的,三年前我逃了婚,盡管嫁給溫寅是整個蘇州城,甚至整個江南女子們的願望。

我煮茶給溫寅喝,他很欣喜,管家一直立於門外,似乎有事要來稟報,可他卻像是不願望打擾了我與他品茶的時間,隻讓管家立於門外等著。

半個時辰後,我終是看不下去了,喚了管家進來問他何事。

“是監督堤渠工造的工頭來請賬了,我們在江邊買的那塊地已經讓村民都搬了……”管家稟報著,但話才一半,已經被溫寅抬手示意止住。

“我與阿蕊一起的時候不要拿這些來問。”

溫寅是個對下人也頗為尊重的人,很少會如此急於趕人。管家拿著賬離開,卻又在離開之時被我喚住,讓他將賬留下,我替溫寅對閱後簽印,取了溫寅腰間的印章按印後還給他。

“小姐的字還是這麼漂亮,和少爺的幾乎一模一樣。”管家笑著稱讚。

“我當初習字時臨的帖子也全是溫寅的筆跡。”我微笑。

“還是你回來了好,這樣就好。”溫寅輕輕握住我的手感歎。

“以後就由我替你打理這些生意吧,你不必這樣辛苦。”我笑著說。

“好,隻要你喜歡,怎麼樣都可以,就是不要再離開我。”

溫寅絲毫沒有猶豫就答應了我的請求,卻忽然不知能說些什麼呢,隻是下意識地握了下他的手,然後借口要去多添些茶水出屋離開。

“他對你很癡心,一如從前。”是管家,他負手立在回廊一側,似乎早料到我會出現。

“我知道。”我隨口就一句,繼續前行。

“但是,你與他還會如三年前一樣,注定沒有好結果。”他在背後繼續開口,我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

“外人隻知道當年是你逃了婚離開蘇州,我卻知道,三年前是他溫寅在大婚前忽然拒絕娶你,你才氣憤之下離城而去的。”

“你知道得太多了。”我的表情變得冰冷,回頭看過他一眼後甩袖轉身離去。

【3】

似乎是要彌補這三年來的分別,溫寅對我極好,他放下了所有事情,終日留在府內陪我或是獨自在忙些什麼,漸漸由管家和我接手了商行一切事務。

午後,溫寅來找我,我放下賬簿看他在我對麵坐下,將一隻小小的陶瓷小樣遞到我的麵前,道:“這是我親手做的,按你的模樣做的,你看像不像?”

我是驚訝而意外的,他眼睛不便,能做出這些太不易了。

“像嗎?”他有些期待地問。

我將那小小的陶瓷人像拿在手中輕輕摩挲,望著那小人像的模樣,不自覺地就有些酸了眼眶,卻不敢讓他發現,隻是連連點頭道:“像,像極了。”

門外有腳步聲,我看到管家捧著賬簿而來,但我今日卻再不想理會這些,揮了揮手示意他退下。

“當年為什麼不肯娶我?”我問。

“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回來了。”溫寅伸手,輕拂我的臉頰笑著回答。

“溫寅,你會再娶我嗎?”我問他。

“為何忽然這樣問。”

“溫寅,你娶我好不好?”我仰頭,有些期待地望著他。

溫寅沉默了片刻,然後搖了頭。

“就算是我離開了三年,你的心依舊這麼硬嗎?”

“過去的就過去了,不要再提了。”溫寅俯下身來吻我,我卻側過頭避開,他並不強求,甚至輕易地鬆開了我。

“如果你覺得不滿意,也可以選擇如三年前一樣離開。”溫寅回答著,那麼平靜而溫柔,沒有任何的情緒波動,甚至他溫柔撫摸我臉頰的手還繼續輕輕在我臉頰上摩挲著,如最鋒利的刀緩緩刺進我的心裏。

殘忍的溫柔,這是溫寅最令人無法抵禦的,也是令人最害怕的,我錯愕,我驚訝,感覺心頭有傷口在裂開。

但是,很快的,我的臉上再次有了笑容,笑靨如花,伸手撫摸溫寅的臉頰,道:“隻是和你開個玩笑,我當然知道你不會娶我。”

“就這樣好好留在我身邊,你要什麼我都能給你,除了嫁給我,好嗎?”

“好。”我親昵地笑著,勾上他的脖頸,淺吻他的唇,他回吻我,薄涼的唇落在額際。

“今日的天是什麼顏色?”溫寅擁著我詢問。

我自他的肩頭望向外麵的天,依舊是有些陰沉的,但我卻沒有告訴他實情,隻笑道:“天很藍,天氣很好。”

窗外不遠的回廊下,我看到管家負手立在那看著我,他的眼神有著嘲笑和同情,似乎在說:“你看,我說得果真沒錯,溫寅還是當年的溫寅,你從他的身上依舊得不到半點好處。”

我主動提出讓溫寅陪我去林苑,那裏不再是一片破敗的斷井頹垣,粉牆黛瓦,碧樹豔花,苑內的廳院全部按著從前的舊時模樣一一重現,就連後院枯井旁的那棵歪脖子棗樹都按原來的樣子種上一棵。

“我讓人將林苑按著原來的樣子重新修葺的,喜歡嗎?”溫寅詢問。

我點點頭,並沒有應話,他卻像是看見了我點頭一樣,滿意地笑了,摸索著走了幾步,伸手摘了廊下花叢中的一枝薔薇遞到我麵前,小心地替我簪在耳後的發間。

“我記得你從前喜歡戴薔薇。”

薔薇不是玫瑰,但卻有刺,溫寅的手被刺破了,我有些心疼,他卻絲毫不在意,隻道自己很高興我能喜歡重修的林苑。

“你不在的時候,我就一直記著你的喜好,就想著你回來的時候能覺得滿意,好的天氣,好看的薔薇……”

溫寅繼續絮叨地講述從前的我的喜好,我在旁邊靜靜地聽著,看著他臉上那欣喜而滿足的笑意,越發感到心中難受,又不敢讓他發現,隻得尋了借口暫時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