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孽深宮(四)
錦繡華章
作者:瀟湘冬兒
上期回顧:虞錦被皇帝選中,被冊封為最初級的嬪妃——七品采女。告別父母戀人進宮後,聰敏的虞錦很快就發現皇後與貴妃裴明素之間的風雲暗湧,以及自己在這寂寂深宮裏的孤單無助。而這期的故事,又回到另外一個女主角薑陵身上。被顧西言收留的她,在顧府到底會經曆一些什麼遭遇呢?
第四記:斷情
清早起來便下起了大雪,那雪花一片片地飄下,便如鵝毛一般,將整個院落都鋪滿了。陽光也是蒙昧的,稀稀疏疏地灑在瓦簷上,風吹起院子角落裏積下的細碎灰塵,一絲絲地舞起來,張牙舞爪的。薑陵靠窗坐了,身上穿著天青色的夾襖,一張臉瘦成窄窄的一條,越發顯得眼睛又黑又大。
流笙端著盆子走進來,將昨日換下的小衣裝進去,見她坐在窗邊吹風,忙過來將窗子掩了,道:“身子剛好,就坐在這兒吹風,不要命了是不是?”
薑陵轉過頭來,也不說話,隻是靜靜地坐著,看著袖上的一朵四合如意,愣愣地出神。流笙見她被子也沒疊,早上送來的飯也沒動,歎了口氣,放下臉盆爬上床,為她疊起被子來。碰巧同住的浣素掀簾子進來,見了不由得麵色一沉,走過來一把扯住流笙道:“當奴才當上癮了?怎麼什麼人都伺候?”
流笙小聲道:“你又吃了誰的悶虧,口氣這麼衝?到底是少爺帶回來的,她身子又不好,我們照顧一下也是應該的。”
“少爺帶回來的?”浣素哼了一聲,冷眼看著薑陵道,“不過是少爺發善心從街邊撿回來的乞丐,你還真當她是什麼落了難的千金小姐了?”
說罷拿起流笙的臉盆就塞到了薑陵的手裏,將她一把提了起來,就往外麵推,邊推還邊說道:“既然不是缺胳膊斷腿的,就別整天坐在這兒讓別人伺候。擺出這麼個半死不活的樣子給誰瞧呢?把這些都洗幹淨了,不然別想有飯吃。”
說罷也不理會流笙,砰的一聲就關上了門,將薑陵關在外麵。
風似乎突然就大了,薑陵隻穿了一件夾襖,如何抵擋得了這朔朔的寒風。她端著木盆,愣愣地站了許久,終於挪動腳步,到旁邊院子的水井旁打水。掀開井蓋,寒氣便撲麵而來,她從沒做過這些,足足用了半個多時辰才打上半桶水來,搖搖晃晃地倒進臉盆裏,端到廊下,手伸進去,頓時像是被千萬根細小的鋼針刺入一般,硬生生地疼。她皺著眉,也不知道該用皂角,就那麼使勁地搓著,好似完全感覺不到冷一樣。
“呀!這是哪個糊了心的東西,打水之後不知道要蓋井蓋嗎?凍得這麼結實,我可怎麼燒水煮飯?”
廚房的王大娘一進院子就叉腰大罵起來,流笙和浣素聽了忙從屋子裏出來。流笙見薑陵蹲在廊下用涼水洗衣服,忙跑過去將她拽起,隻見她兩隻手凍得通紅,便一把捂住了,皺著眉道:“怎麼也不去夥房取點熱水,你這手不想要了?”
見薑陵不吱聲,浣素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幾步走過來扯開了流笙,罵道:“真是個廢物,這麼點事都不會做。還不去西邊院子幫王大娘打水來!”
王大娘罵罵咧咧地遞給她兩隻水桶,薑陵提了,便出了院門。
這戶人家想來也是個大戶,院落多,人也多,便是這兩天薑陵見到的打掃的下人就有二三十個。她提著水桶低頭走,穿過了幾個院落仍舊沒見著水井。她也不知道該找人問,就這麼一味地瞎走,走了一會兒竟然就從後門出了來。快過年了,街上人來人往的,她一個年紀輕輕的姑娘家,穿著小夾襖,提著兩隻大木桶,自是很招眼的。她心下不自在,便撿了那僻靜之所躲了開去。不承想沒一會兒這裏也熱鬧了起來,人群擁擠著往前跑,也不知道要去看什麼稀罕。
她這幾日都是渾渾噩噩的,腦袋裏一片空白,當下便跟著人群走。走了半晌,來到一條大街,隻聽前方吹吹打打極是喜慶,周圍有人唧唧喳喳地議論著,一名四十多歲的婦人提著菜籃子,對另一人道:“是工部侍郎孟大人家的公子娶親,你當是尋常人嗎?”
另一人道:“工部侍郎?那是多大的官?”
那婦人得意地笑道:“諒你也不知道,那可是頂大的官了,就是你們當地的縣官老爺見了都得下跪磕頭的。”
那人咂舌道:“那可真是夠大的了。”
婦人道:“那當然,這兒可是天子腳下,隨便挑出來一個,都是頂大的官。”
眾人七嘴八舌地議論著,薑陵站在人堆裏,隻覺得寒風一絲絲地紮過來,身上一忽冷一忽熱,就像是生了大病一樣。吹打聲越發近了,喧天的喜樂幾乎能將人掀一個跟頭。大紅錦緞一路鋪過來,迤邐如長龍般的送親隊伍簇擁著大紅鸞轎,即便是在這樣的料峭寒風中,仍有不符時令的合歡花瓣被人漫天撒下,撲撲簌簌的如同下了一場雨。那樣的富貴,那樣的奢華,錦繡酴醾得幾乎讓人喘不過氣來。
她被人左右擠著,抬頭看去,鋪天蓋地的都是刺目的紅,好似將這世間一切的色彩都糅合到了一處。紅綃飛旋,華幔如蓋,天與地似乎都被這場奢華的婚禮奪去了顏色,也變得赤紅如血。她滿眼迷離,隻覺得冷,目光微微一轉,便又見了他。
他越發精神了,穿著一身喜袍,外麵罩著火紅的長裘,騎在一匹神駿的白馬上,馬頭係了一朵紅綢絹花,竟如同火焰一般。薑陵站在那兒,四麵都是風,瘋了一般地吹過來,撩起她黑沉沉的頭發。天越發高了,陽光也是慘白的,自雲層間漏下來,一絲絲地割在肌膚上。如一把錐子,就那麼從喉頭一直一直地刺到了心坎上,將路過的地方刺得稀爛,無聲無息,卻是撕心裂肺的疼。
旁邊有人在喊,一會兒說新娘子的轎子好看,一會兒說新郎真精神,一會兒又說隔壁街上虞翰林家的大女兒被接進宮去了,正坐著鸞駕往貞順門那邊走。她卻全都聽不見,隻感覺有千萬個聲音在耳邊嗡嗡地喊,耳鼓轟鳴著,幾乎要將腦子鼓穿。
她恍惚間又記起了那年冬天,那人父親剛被調進京來,帶了他和他母親來府上做客。那天的雪下得也有今天這麼大,翠仁掀開簾子,他跟著孟夫人進了門。娘忙迎上去,跟丫頭們說:“快將這身上的雪彈一彈,不要化濕了衣裳。”
孟夫人與娘親是手帕交,打小便是相熟的,收拾妥當了,就拉著他過來,指著哥哥道:“這是你薑大哥,比你大一歲,也是羅先生的弟子,你們以後要常來往才是。”
他聽了,便斯斯文文地對哥哥行禮,叫了一聲薑大哥。哥哥開心得直樂,將腕上的珠子摘了下來,塞到他的手裏,說道:“以後常來找我玩。”
旁人都笑起來,孟夫人也笑著讚哥哥大方。他卻是早有準備,從跟著的下人處拿了一把匕首贈了哥哥。哥哥素喜這些東西,刷的一聲拔出來,左右揮了兩下,樂得合不攏嘴。
孟夫人又領他到自己麵前,笑著說道:“這是你陵妹妹。”
她那時還小,隻是怯生生的不敢抬頭看人。他卻送她一把象牙做骨的雨傘,笑著說:“外麵的雪下得那樣大,妹妹就拿著這把傘遮雪吧。”
她微垂著頭,不敢去看他的眼睛,隻順著劉海往上瞟了一眼。隻見他嘴角牽起,線條柔和,笑得那樣好看。
雪下得越發大了,迎親隊伍漸漸遠去。今兒是個好日子,虞翰林家的娘娘進了宮,孟侍郎的兒子也娶了親,便是這樣的天氣也透出了一絲喜氣,街上人來人往的,每個都有每個的去處。唯有她站在那兒,穿著一件小夾襖,提著兩隻大木桶,滿身的雪片,像是雪人一樣。
顧西言從四庫館出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門外守著的小廝四慶等得睡著了,歪在小板凳上,被他推了兩下才醒過來。馬車等了半晌,炭火都不旺了,車廂裏由下往上滾著寒氣。四慶往他手裏塞了個手爐,道:“少爺且忍忍,我剛加了炭,一會兒就暖和起來了。”
顧西言有些累了,今兒見了幾個星宿室的書記官,又查了幾卷河海室新編的冊子,實在是乏。當下也不說話,略一擺手,四慶就跳上車來,吩咐車夫趕緊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