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北舊事十(1 / 3)

藏北舊事十

人在極度悲傷的時刻,往往會爆發出驚人的耐力和體力。那條小溪距離礦上有一公裏左右,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背著吳有根回到礦區的,他足足有80公斤的體重,我居然一個人把他背回了礦上。有工人讓我把他的屍身放下換個人背,我也沒答理。

沿途有人不斷趕來,一公裏的路上處處都是迎接吳有根“回家”的人群,低聲哀歎的有之,不斷抽泣的有之。昨晚還好好地在家睡覺,為什麼會去溪流邊?為什麼會死在那裏?所有人的內心都充滿了疑惑。昨天還活蹦亂跳的大活人,怎麼說死就死了呢?包括我在內,沒有一個人相信自己的眼睛和發生的事。

我把他放在床上,給他蓋好被子,使勁叫他。他並沒有回答我。他的臉色原本很黑,臉頰上有標誌性的高原紅,此時此刻大片大片地變得蒼白,特別是嘴唇上,竟然完全沒有一點兒血色。他的神情很安詳,猶如在甜美的睡夢中,看來他臨死之前並未經曆痛苦和恐懼。

他爽朗的笑語還在耳邊回蕩,就跟昨天晚上的酒桌上一樣。可是,十多個小時之後我們就陰陽兩隔了。如果不是周邊圍觀的同事的存在,我會以為隻是活在一場噩夢中。

這是我第一次接觸到死人的身體,因為關係的親密,我沒感覺到一絲害怕。倒是嶽父見我傷心欲絕的樣子,好說歹說才讓我離開他的房屋。

一回到家,我渾身打戰,嘴唇烏黑,像發了羊角風一樣,全身抽搐。這時紛紛有人議論,是吳有根的鬼魂摸了我,才讓我生病了;鬼魂害死了吳有根,現在要害死我了……由於礦上大多數人文化程度普遍偏低,封建迷信的說法在礦上還是很流行的。這些話傳到嶽父和愛人的耳中,把他們嚇壞了。接下來幾天,父女二人沒有去處理吳有根的後事,全身心地照顧我。

高燒之中,我迷迷糊糊,神誌不清,開始胡言亂語起來。我好像走進了一個黑暗的甬道,前後左右都是一片漆黑,使勁地叫喊也不見任何光明和聲響。空間裏,隻有我一人存在。我摸索著繼續前進,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實在累得不行了,我就緩慢地在甬道裏爬行。突然,在前麵的光明之處,站立著一個高大的背影,是吳有根!我沒有感到懼怕,大聲喊:“書記,是你,找到你了。”吳有根一聲不吭。我繼續爬行,終於爬到了他跟前,他緩慢轉過身,悠悠地說:“你怎麼不救我。”我的意識還是清醒的,這裏難道是地獄?我步他後塵也來到了這裏?我大喊:“我疏忽大意了,你要怪我,我無話可說,情願跟你去。你怎麼一人跑去河邊?是要去提水嗎?我家裏有水,為什麼不去喝?”他大聲嗬斥一聲:“你撒謊!”說完,眼睛開始流出鮮豔的血液,順著臉流到下巴上,滴落在我身上,接著,身體在光明中逐漸破裂了,隻剩下一道殘影。我伸手去抓,卻什麼都沒抓到。我絕望地大喊“書記”,可再也沒有聽到他的聲音。繼續向著光明處爬行,又模糊出現了一個嬌小的人影,是程臘梅,她淺笑著,向我伸出手來,溫柔地摸著我的額頭。

我緩緩睜開眼,看到程臘梅正坐在床邊,見我醒來,她的秀眉總算舒展開來。她說:“好點沒?煮了稀飯要不要吃?”

我乖乖地點點頭,問道:“後事辦得怎麼樣了?”

程臘梅端著一碗稀飯過來,說:“你就別操心了,其他人已經處理好了,埋在了那條溪流邊。”

我一口一口吃著愛人喂的稀飯,眼淚無聲地從眼角滑落。見我哭,程臘梅也哭,放下碗和勺子,她躺在我胳膊上,激動地說:“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叫我們娘倆咋個活?你為什麼要來這個礦上?圖個啥?你看看書記,把命丟了,你快說這輩子圖個啥子嘛?”

對於她的責問,我又該怎麼回答呢?上了高原,就意味著走上了一條不歸路,我已經沒有後路可退了。如今,礦上煤炭生產日益步入正軌,事業發展蒸蒸日上,叫我舍棄這一切,別說組織不答應,我自己也不答應。

程臘梅哭著說:“我們回江蘇吧,我們也可以回四川。隻要全家人在一起,隻要餓不死,日子照樣過。這鬼地方我真的受夠了,指不定哪天你也要把命丟在這兒!”

我居然找不到一句反駁的話,隻是淡淡地說:“你想孩子了吧?”

程臘梅“嗯”了一聲,哭得更厲害了。

良久之後,我問:“書記是怎麼死的?”

程臘梅幽怨地告訴我:“還不是那兩瓶酒害的?晚飯你也去吃了,肯定曉得啊。那天晚上書記喝的起碼超過一瓶了,他半夜口渴,又不好意思吵醒別人,就去打水,結果瞌睡了,就睡在溪水邊,晚上被凍死了。他們都是這樣說的。”

這時,嶽父下班回來,聽到我倆說的話,就插嘴說:“肯定是這樣的。一個單身漢待在這個地方,生活起居沒有人照應就落了個這樣的下場。晚上的菜是他自己做的,放鹽放多了,加上喝了那麼多白酒,肯定喝醉了。半夜想喝水,就起了床。由於喝醉了,打破了暖壺,仗著酒興,就去打水,走了那麼多路,累了就一頭栽倒在溪邊睡著了。他不是醉死的,是凍死的。三更半夜,外麵那麼冷,他醉了酒,就不怕冷了……”

我後來做了很多推測,這個解釋無疑是最合情合理的。事件回放一下,大概是這樣的情形:那晚,吳有根本身早就喝得差不多了,仗著對自己酒量的自負,加上心情愉快,他算是“超常發揮”。等我走後,他就昏昏沉沉睡了。高原醉酒本身就讓人身心很難受,他一定睡得不踏實。半夜,他口幹舌燥,想找水喝。找到水壺,一滴水也沒有,一不小心,放暖壺的時候還把水壺給弄破了。他也沒在意,想繼續睡,卻怎麼也睡不著。猶豫再三,又不好意思去打攪左鄰右舍,於是提上水桶,掩上門,向小溪邊走去。他東倒西歪,還不停地磕碰到東西,程臘梅聽到的就是這個動靜。一路上,有明亮的月光照耀,氣溫在0℃左右了,不過因為酒帶來的燥熱,他並未覺得寒冷。走到溪邊,水麵結了薄冰,他用桶砸開冰,舀了一桶,顧不上冰涼,咕嚕咕嚕地往幹渴的喉嚨裏倒。喝過水,他滿意地摸了摸肚子,一陣睡意襲來,他把桶往邊上一扔,就躺在草地上睡著了,嘴邊露出安詳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