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姬

古魂

我已經厚著臉皮在門前跪了半個時辰了。

掌櫃的“蹬蹬”跑上來,一臉無可奈何地跟我說:“我說姑娘啊!遊春班真不收你就算了吧,你都跪這麼長時間了!”

我說我不起來,除非遊春班的班主收下我。掌櫃的聽了,搖搖頭,背著手晃著青褂胖身影下樓去了。我咬緊牙關,心想要不是為了進宮我才不會遭這份兒罪!

忽然,廂房的門開了。班主走出來,表情古怪。末了,他歎了一口氣,道:“算了算了!我就留下你吧!看你孤苦伶仃也確實可憐……你會唱戲嗎?”

我忙不迭說:“會會!我會唱戲!而且唱得不錯!”班主一挑眉毛:“哦?那你唱給我們聽聽?”我不語,隻是莫測一笑。

這會兒,屋裏已經齊聚了遊春班的人。

遊春班是當今最有名的戲班子,當年一曲《貴妃醉酒》紅遍天下,連皇上都驚動了。這次中秋節,皇上要把雲妃立為貴妃,要大擺筵席,要請戲班子唱京劇。而這個戲班子,自然是遊春班。我跟遊春班現在就在天子腳下一家客棧裏。班主說,如果我真的唱得很好,就容我跟隨他們。

遊春班的名角兒們現在都瞪大了眼珠子看我能拿出什麼貨色。

我定定神,捏細了嗓子:聲音從喉嚨裏涓涓流出,滑柔如露水撫花,輕靈似雀啼春曉,在屋中徜徉。眼角中是若隱若現的嬌媚風情,紅酥手撥弄起微小的風,腰肢如青蔓倚樹蜿蜒……遊春班的角兒們成功地露出驚歎的神色,班主讚許地連連點頭。除了坐在屋角的那個著青紗染淡蓮羅裙的女子,我看不太清楚,但感覺得出她掩映在暗處的丹眼不帶波瀾地看著我,這讓我感覺一陣發毛。

“好料子啊……好!我們遊春班收下你了!”班主一揮手,我趕緊欠身答謝。於是今晚我就住在了這家客棧,遊春班的人出屋時,都鼓勵我好好幹——除了那個女子,她依舊波瀾不驚,眼神仿佛洞察玄機地掠過我。

他們喚她小溪。碧長溪,當朝名聲大噪的戲子,擅長唱正旦。可我總覺得,她不像是戲子。就像我一樣,我也不是真正的戲子。但從現在開始,我就是遊春班即將帶進宮的戲子——小金茶。

翌日,按照遊春班的計劃,我們坐著木棚馬車進了皇宮。皇宮的氣派宏偉自然不必多說,處處是屋宇壯觀,雕龍刻鳳。漢白玉的階梯,鍍金的大鼎,悠哉噴薄雲霧的香爐……秀麗的宮女忙碌而不失井然,太監引領著我們入住。再過幾日,皇宮裏將會張燈結彩,熱鬧非凡。班主說,到時候宮裏會搭設一個別出心裁的水上舞台,供我們唱戲。而這幾日,我們唯一要做的就是抓緊時間排練。原本是想讓碧長溪唱一曲《貴妃醉酒》,應景應人,誰知碧長溪非常冷靜地放出一句:不唱。

不唱?為什麼呀?班主急了,卻又不好發火,生怕把她惹急了到時候她不唱掃了皇上的興會怪罪下來。

“我自己準備了曲子,至於是什麼,暫且無可奉告。不過我保證,此曲一唱,皇上必定龍顏大悅!”碧長溪說完拂袖離去了。留下愕然的班主無可奈何地擺擺手算是“由她去”的意思。也許是因為碧長溪從未讓班主失望過,班主才如此放縱她。

這女人,究竟葫蘆裏賣的什麼藥?

“海島冰輪初轉……”我大清早便起了床在後院兒練唱《貴妃醉酒》,班主說,一定要唱出那種醉醺醺的感覺,直把皇上與雲妃的耳朵挑逗得酥軟。既然碧長溪不唱,班主就叫我頂上。苦練,苦練,到後來唱得自己都有了半分醉意。

隻是,未見碧長溪吊嗓子。這幾日她一直閉關,不知在幹什麼。這女人有事兒。但到底是什麼事兒呢?

“哎呀……這樣子行不行啊!再有名氣,這般心高氣傲怕是也要砸了我們遊春班的名聲啊!算了算了,小金茶,你就多辛苦一點,備首曲子以防萬一吧!”班主急得一點法子也沒有,便跟我說。我忙不迭地應承下來,心裏猛的暗流湧動。

離中秋大宴隻差幾日了,這日,旭王爺前來問詢我們準備得如何。旭王爺便是聯係遊春班讓遊春班進宮的人,班主自然不敢怠慢。隻是,當旭王爺問及碧長溪時,班主支吾了。

沒辦法,和盤托出。

旭王爺嚴肅地說:“你們可要弄清楚!這裏是皇宮,不是市井!要是稍有不對,腦袋掉了還能再長?”

“是是是!王爺教訓得是!可……我也沒辦法啊!不過,我們遊春班新來了一個角兒,可是不差於碧長溪呢!王爺您看看。”說著,班主向我示示意。我立刻會意,上前一步道:“民女拜見王爺!”

“你叫什麼?”

“回王爺,叫我小金茶就可以了。”

“抬起頭來我看看。”

於是我抬頭,兩道粼粼目光毫不卑亢地遊弋入王爺深邃的眼眸中。王爺略微眯起眼睛打量著我,他很年輕,英氣勃發的眉宇卻藏不住城府。

末了,他隻說了一句“你們自己看著辦,”然後便起身離去。

我看著他的背影,庭院風旋。正值秋初,卻還殘留著夏天的柔靡。我獨自回房在鏡子前坐了許久,這張臉孔,早已今昔難辨。我心裏隻一個勁兒在想:我現在在皇宮!皇宮!一切跟做夢一樣!等到中秋大宴那天,我要掀翻天地!

隻是,我不知道碧長溪又會在中秋大宴時弄出什麼名堂。可不管她再怎麼有本事,這裏是皇宮,她也不會敢太胡來的。

而現在,我要做的就是練唱再練唱,練妝再練妝——所謂練妝,就是琢磨怎麼化妝。我看著鏡中的自己,眉筆是黛黑,胭脂是蓮紅,首飾是琳琅五彩,這濃濃的妝卻不會掩蓋掉這張雲妃一定畢生難忘的臉。

至於唱曲兒,班主說我已經唱出了貴妃那種足夠的媚態,一顰一笑都能蕩漾了景色。而我的宗旨不過是:修煉成精,狐狸精。

中秋節終於到了。

鑲嵌在夜空中的一輪浩渺雪月,月華溢滿了波光撩人的湖麵,輕柔地遊動著。軒榭臨水,高燈低幔,比民間不知華美多少倍。我滿目繚亂,視線好不容易避開了烏紗脂粉,看到了高高端坐於上的皇帝——以及那雍容華貴的雲妃。雲妃自然沒注意到我,像我這種戲子自然不會引人注目的,不過沒關係,待會兒她就會注意到了。在皇帝身邊她巧笑倩兮,鳳眼百轉,烏黑雲鬢上騰起一隻杈頭鳳,紅羅衣袖似雲似霧,整個人像一朵盛時芙蓉。她不時撚起麵前鎏金果盤裏的果子——十指蔥白,往自己櫻桃唇裏送。一邊隔著珠簾皇帝看著水台上的表演,心滿意足,隔著珠簾隻看到他渾身金燦燦。

旭王爺坐在一邊,雪白的裝束,腰間是瑪瑙寶帶。他麵掛笑容,不時斟酒與旁人作樂。

台上遊春班的角兒們輪番上場,旭王爺閉唇微笑。《花木蘭》的曲調響起,號稱“三振翅”的角兒在台上旖旎無限;“浪淘沙”鏗鏘有力的聲音在上空盤旋;班主自己也登場,一曲《樊江關》博得皇帝親自喝彩……

好,輪到我了。我從鏡子前站起,看看自己:妝顏的勾勒都按著自己的原本模樣,脂粉隻是像浮雲一般在臉上輕撲,卻精致有加。換上寬大的戲服,戴上沉甸甸的頭飾,平複了一下心情,然後喝下了最後一口酒。

是的,為了更好地唱出《貴妃醉酒》,我先前準備了酒,大宴開始時我也開始喝酒,喝得微醺但卻保持清醒。

我登上台,笙簫齊鳴。借著酒勁兒身形如燭焰微搖,蓮步亦緩,神態似遊魚戲水,唱腔中都帶著酥軟的醉意。皇帝顯然被吸引住了,身體向前傾了傾。

我再接再厲——其實也無須費多大功夫,那份兒醉意嫋嫋蒸騰,纏繞著唱詞在月明、風清、水靜的拱簇下愈發迷人。媚眼如絲,絲絲縷縷牽引了皇帝的視線。聲音在酒液的浸潤中像霧裏春雨,綿綿婉轉,染透了全場。

隨著“貴妃”舞步旋轉,我漸漸靠近了台子的邊沿,身體半傾。一個回轉,手正欲抬起,一個趔趄跌進了水裏!冰涼的湖水立刻包圍了我,我死命掙紮著,嗆了好幾口水!

正享受著的百官自然沒料到會來這麼一出,一個個臉色大變。皇帝立刻叫道:快!快!快救人!

士兵立刻跳了下來……

一切盡在我的計劃之中。當我被救上岸後,為了擦去身上的水漬,我臉上的妝也被擦去了。展露在雲妃麵前的這張臉,她定然認識。我成功地看見雲妃的臉色瞬間烏雲密布,簡直像吃了一個臭雞蛋!她那雙瞳仁中,一下子被灌入了無限的驚恐!

我不動聲色,內心卻是一陣快感!一陣狂風驟雨之後的快感!皇帝前來關照,我抬起淒楚的眼睛看著他——皇帝其實很俊秀,眉宇間是一份霸氣。

雲妃臉色煞白,緊緊拽著皇帝的袍袖。

皇帝看著我,看著,看著,看著……神色越來越怪異,他的嘴唇微微顫抖,良久才冒出兩個字:優橋?!

“皇上……”雲妃的聲音像是死過一次的人發出來的,不過這也是她應得的。

皇帝顯然已經完全不能自拔,他死死盯著我,雙眼中的光芒一下子回到了記憶之前。這正是我預料之中的,一切都很順利。我也不太過強烈地反抗,任憑皇帝捏緊了我的雙肩。那個叫優橋的人,依然有這麼大的魔力。

雲妃已然麵如死灰。

百官啞然,這一幕幕變得太快,他們完全沒反應過來。

旭王爺手中依然端著茶,神色嚴肅,波濤洶湧。

我聽見很多很多心跳:有激動的,有不安的,有疑惑的,有平靜的…

但我必須跟皇帝說:“優橋是誰?”

“優橋……優橋……”皇帝呢喃著這個名字,像是從寒夢中驚醒,望了我一眼,這才說道:“你不是優橋……朕錯了……錯了……”

他失魂落魄地走回去,雲妃趕緊小步跟上,還不時回過頭來心虛地瞟我幾眼。

遊春班的班主看到我跟見著鬼一樣,大叫起來:“啊呀呀!你說你怎麼搞的?你……你……”他說不出話了,這也難怪,現在在他麵前的小金茶,跟之前的小金茶長得根本不一樣。

那是因為平日就算不上台我也一直用妝顏不露痕跡地遮蓋,再用發型修飾出另一番臉型。現在我抹去了妝,披散了發,自然有很大差異。現在的我,我知道,少了嫵媚,多了柔和。

現在的這張臉,繼承了那個魂魄。

當我正在思索下一步的計劃時,當皇帝與隨從走到轉角處時,一個不似人間物的天籟之聲傳來——

我這裏出帳外且散愁情。

輕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

猛抬頭見碧落月色清明。

是《霸王別姬》!我猛然起身,隨著大家回過頭一看:碧長溪居然站在水台中央!她一身月銀繡荷袍,散著三千青絲,在月光下飄然欲仙。那般的碧長溪,我從未見過!像是月光凝成的骨魂,黛眉淡淡如煙縷縹緲,明眸顧盼如秋水淒哀,朱唇張合如花瓣瑟瑟。虞姬若是回魂,定然是這般姿態!

碧長溪忘我地唱著,澄澈得像是玉手劃過水麵泛起的漣漪。那聲音遙遠得仿佛從另一個雲霄來,卻極具魔力,會讓人不由自主地自失起來。悲悲戚戚,那晶瑩的唱詞似乎一觸即碎。

大家已經完全迷失了。碧長溪,碧長溪,不可方物。可,她這般是什麼意思?

而旭王爺,我看得出來他絕對有很多不可告知的事情。旭王爺的心究竟怎樣,我相信我多少是了解的。

唱到最後,虞姬自刎的那一段,碧長溪一個回轉身居然就真的從袖子裏掏出了一把帶血的雕翅短劍!她那般神態,令我感到她真的會把那柄短劍刺向自己!

碧長溪側身仰頭斜傾,偏過頭來目光悲涼,那柄短劍隨著她緩緩抬起的胳膊移向自己白皙的脖子,劍上的血漬染紅了她的脖子,整個人竟有種垂死的美感。

我很想說些什麼,但在碧長溪的歌聲中卻發不出聲。再看旁人,班主已經下巴脫臼,百官半張著嘴巴像脫水的魚,依然除了旭王爺,他仍能吹開茶水上漂浮的菊花。

為何?為何?那柄劍上沾血?我確定,那肯定不是碧長溪的血,那又會是什麼?再看雲妃,她已經癱坐在了地上。

忽然,皇帝衝上去,叫了一聲:“愛妃!”

然而下一秒,碧長溪手中的短劍已經飛了過來,直插入雲妃的身體!雲妃難以置信地握住那柄劍,嘴角溢出血,抬起頭來看向碧長溪。她想說什麼,卻終究發不出聲。“禦醫!禦醫!”皇上咆哮起來。

我冷眼旁觀,雖然不解,但也覺得雲妃不值得同情。她就算不死,就算碧長溪沒有演這一出,我也會因為與優橋極相似的麵容以及那一曲《貴妃醉酒》而攀附上皇帝的高枝兒,到那時,我也會讓雲妃生不如死。

全場嘩然,碧長溪卻縱身投入了湖裏,她的袍服在水麵浮起,像是一朵白蓮的凋零。

難道說,她是拿自己的性命與雲妃以一換一?

皇帝立刻叫人跳下水去救人,可士兵們濕漉漉地從水麵浮起來後都搖搖頭。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我都有點懵,這是怎麼搞的?我覺得我的魂魄已經完全被冥冥中的碧長溪牽引——不對,不光是我,除了旭王爺,其他人都是這樣。

我就這樣失魂落魄地看著麵前的人亂作一鍋粥,各種各樣的聲音在腦袋中混雜,各種各樣的顏色、神態……各種各樣,各種各樣……我覺得像虛脫般難受。

等我再回過神來的時候,人們都已經走了。隻有旭王爺,依舊捧茶,那樣不緊不慢的神態讓我想咬死他!

他緩緩走到我身邊,說:“這下你應該滿意了吧?雲妃死了,優橋的仇報了。”

我搖頭:“這不是我計劃中的那樣啊!那個碧長溪……怎麼回事?”

“你想知道?”他邪性地笑笑:“跟我來。”

除了乖乖地跟著他,別無選擇。

旭王爺——或者稱呼關千鈞,把我帶到了一個隱秘的小亭子。我依靠著亭欄,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先開了口:“別來無恙,關千鈞。”

“優渡,你終於還是叫我關千鈞……”關千鈞說著,歎了一口氣。這倒是難得,原本以為他這樣的人不會落寞,這回倒是見著了。

“旭王爺,我認識你嗎?”我淡淡地說。真的,他曾經是我所熟悉的關千鈞,可如今,我真的有些不認識他了。

可我還是會忍不住叫他“關千鈞”,隻因為他曾經施舍給我的那一點卑微的回憶。罷了,他為了仕途拋棄我,可我也正因為他踏上仕途才能為姐姐優橋報仇不是嗎?他知道我受姐姐和母親的影響會唱戲,於是趁中秋大宴的機會用自己的權力讓遊春班進宮。隻有這樣,我既可以堂而皇之地看到皇上並讓皇上看到我,也能借戲曲讓皇上注意到我。當年,姐姐優橋便是同樣以飲完酒唱《貴妃醉酒》的方法讓皇上傾倒,還差一點就真成了貴妃。隻是,深得寵愛的姐姐招來了雲妃滿含嫉妒的殺意。我清楚地記得那天關千鈞冒著滂沱大雨敲響了我家那破敗的門,我開門看見他狼狽不堪,渾身濕透,像個垂死的人一樣扶著門框隻輕聲說了一句:“她死了……被雲妃殺死了……”